任一銘現在應該也沉浸在新家庭的幸福中吧,女兒不過是過去的陰影,還是個只會伸手要錢的,有什么聯系的必要。
任知昭忽然想笑,手一抖,煙灰飄落。
在她眼前,是遼闊無邊的世界,鳥自由,風也是。唯獨她那么寒酸,心里卻還裝滿欲望。
她在這廣袤天地之間,執(zhí)拗地沉湎于她所謂的悲苦,一遍又一遍地傾訴她那些悲苦,仿佛她活著,就是為了把這些東西不斷放大,賦予它們荒唐的正當性,好像這樣就能證明她很重要,她的痛苦也很重要。
可它們根本不重要。
承認自己的平庸這件事本身便是痛苦的,但任知昭還是在心底承認了無數次,她平庸的資質,平庸的相貌,平庸的家庭。原來,連她的痛苦都是平庸的。
任軍說得不錯,她不愁吃穿,家里從未差過她什么。她也時常想,她憑什么苦惱,她的苦惱在宏大敘事前寒酸無比。
可就是這些不值一提的苦惱,在經年累月的消耗中,悄無聲息地堆積成山。它們沒有轟轟烈烈,也不夠悲愴動人,只像連綿不斷的陰雨,把人一點點泡軟,耗盡。
而平庸且懦弱的任知昭,終于發(fā)現自己連絕望都長不出棱角。
她坐在這棵歪斜的樹下,離峭壁有著安全距離的地方,靠有害物質來緩解腦里心里的酸澀,眼睜睜望著那些看著不怎么結實的巖塊——她曾無數次幻想,從那里飛出去,就能得到自由。
她不敢的。
她那么膽小,她怎么會敢呢。年紀小的時候,還能莽撞地那么一想,但也就僅限于想。
不敢死,也沒勇氣活?;钪偷妹鎸ψ约旱钠接?,面對自己空有一腔熱血的摯愛,面對遙不可及的夢想,面對那個冰冷卻不足致命的家,面對自己一塌糊涂的感情……
“哈,我有什么感情可言?!?/p>
任知昭搖了搖頭,指間的紅點已幾乎燒盡。她彈了彈灰,將所剩的煙塞進手邊半空的水瓶。
山頭的風吹得有些大了,她瞇了瞇眼,無間隙地點燃了第二支煙。
火光映在她的臉側,她深吸了一口,把煙叼穩(wěn)在唇角,手指又探進煙盒——這次拿出的不是煙,是一張拍立得。
是她和任子錚的那張拍立得,被她壓箱底保管如新,底下還留有他歪歪斜斜的親筆。
“我愛你”,就好像他們真是相愛的一樣。
任知昭捏著那張照片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拍下這張照片時,他們剛做完愛,這個時候的任子錚應該是最快樂的吧,人生得意,沒有煩惱,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
不過他現在又能有什么煩惱呢,是她不愛他嗎?那也太可愛了。
任子錚的人生有太多可能性了,所有種種,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小插曲。從始至終,他都像個大少爺一樣,想愛就愛了,想回就回了,回完就走了。拍掉沾染的灰,他依舊可以去奔赴他的大好前途,而他的大好前途可以在任何地方。
可任知昭不行。當每次抬腳的瞬間都會被水泥地黏住鞋底,她只能留在原地,留在這破敗的崖壁之上,日復一日地擦著眼前沾了灰的玻璃,每天拂去一層,又落回原樣。
薄荷清涼撲鼻,卻在舌尖化開難以忽視的苦,像是從胃里泛上來的惡心。任知昭突然覺得胃里翻滾,有些不舒服。
當跪在地上擦拭第兩千一百九十遍之后,玻璃會有變化嗎?
一開始,任知昭以為是許久不碰煙,突然來這么猛的,身子遭不住。但那異樣在她將第二支煙掐滅后也沒有減弱,反而像是要破繭而出的蝶……
啊不,這形容太美了,是要將她開膛破肚的異形,拆了她的骨,破了她的皮,從她身體里鉆出來。
“我靠……什么……”
任知昭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了,捂住胃,眼神有些慌。
她得把從她身體里往外鉆的東西拴住,她本能地要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