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葫蘆里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變,之前是脾氣暴躁,動輒要陳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離開落魄山后,就成了個憊懶貨,整天死寂不動,甚至跟陳平安發(fā)脾氣的心思都沒了,在陳平安重拍養(yǎng)劍葫之后,依舊紋絲不動,懸停在養(yǎng)劍葫蘆內的虛空當中。
倒是碧綠幽幽的飛劍十五,嗡嗡作響,在主動跟陳平安進行情緒上的粗淺交流,大概是想說初一不愿出戰(zhàn),它十五可以代勞。
兩柄飛劍,開竅之后,像是尚且不會開口言語的稚童,靈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還是憑借本能行事,陳平安的心聲和心意,它們能夠清晰感知,但是雙方往往溝通不暢,而且陳平安只能依稀知曉它們的情緒好壞,交流起來還是不容易。
看到陳平安的這個動作之后,楚姓書生立即凝神望去,只瞧見那只朱紅色的酒葫蘆,光彩黯淡,并無異樣,瞧不出半點氣象神異的端倪,其實在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的相逢初期,楚姓書生就仔細打量過了背匣少年和年輕道士,當時就覺得不該是什么世外高人才對。彩衣國的朝野,山不高水不深,臥不了虎,也藏不住龍。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師神仙。
不出意外,楚姓書生才是那條興風作浪的過江龍,如此才合情理。
他這趟離開府邸,從古榆國南下彩衣國,為了這棟宅子里的東西,費盡心機,哪怕穩(wěn)操勝券,仍是徐徐圖之,先拉攏白鹿道人和yin祠山神,三方各取所需,然后結交姓劉的世家子弟,誘騙他來此山游歷,與那兩個盟友說是自己不惜親身涉險,先行探查虛實,憑借著劉姓書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氣和書卷氣,以此遮掩他身上那點淡薄妖氣,真正目的,還是勘探陣法所依的地脈,以便大戰(zhàn)之中,渾水摸魚,偷了那件法寶,便不與白鹿道人和山神過多糾纏,靠著出人意外的甲丸護身,遠走高飛,返回古榆國繼續(xù)潛心修行。
至于那名大髯刀客的出現,不過是他臨時起意,便在附近城鎮(zhèn)散播謠言,推波助瀾,將古宅渲染得愈發(fā)妖風邪氣,事實上百年以來,古宅陰氣濃重是真,可殘害百姓、暴虐一方還真沒有。為的就是讓這座池塘之水更加渾濁,有利于他輕松脫身,哪怕大髯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夠支撐到白鹿道人和山神趕來亂戰(zhàn),更是好事。
而那位古道熱腸的大髯刀客,哪里曉得這些內幕,循著那些風言風語,在最近一座小鎮(zhèn)喝過了兩大碗烈酒,便熱血上頭,剛好覺得那場大雨古怪,便火速動身斬妖而來。
其中山神親自涂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銅錢鬼物的油紙傘,俱是不起眼、卻很花心思的物件。
一個是幫忙此地名義上的主人,yin祠山神近距離查看古宅內部氣機,一個是幫著白鹿道人布置機關,找機會現身,由內而外,毀去古宅那些用來抵御外敵的手段,比如那些殘敗不堪的神誥宗青詞符文,殘留有一縷道家正宗氣韻的影壁,這些手法,幫著風雨飄搖的古宅,擋下了多次陰險襲擊。
結盟三方,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不過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強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淪為其他兇狠修士的墊腳石了。
與世無爭的練氣士有沒有?當然有,比如這棟古宅,男女主人和老嫗,主仆三人百年以來,深居簡出,下場如何,便是當下人人覬覦的凄慘境地了。
不愿節(jié)外生枝,楚姓書生選擇主動退讓一步,微笑道:“陳公子,你我其實并無仇怨,何必生死相見,只要陳公子今夜愿意退出古宅,將來只要路過古榆國,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國皇宮飲酒,例如挑選一個風雪夜,楚某人就能與陳公子拎著酒,高坐于皇宮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飲酒賞雪便是,完全不用擔心古榆國皇帝會動怒趕人?!?/p>
說實話,楚姓書生雖是來歷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后,不知經歷了什么,氣態(tài)不俗,卓爾不群,簡直比起鐘鳴鼎食的豪閥俊彥,還要有富貴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來定然是有其獨到機緣,才能有今天的風度雅量。
陳平安終于開口說話,問道:“聽說古榆國皇帝姓楚,你也姓楚,有關系?”
楚姓書生猶豫了一下,似乎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點頭微笑道:“關系有一些,但是沒有什么血緣關系,總之相互依附,同時相互提防,比較復雜,一言難盡?!?/p>
楚字,上林下疋,疋字可作“足”字解,雙木為林,樹下有足,楚姓書生以此作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樹成精。
只不過陳平安的讀書識字,如今還是停留“粗通文墨、偶有會意”的表面功夫上,遠遠沒有達到能夠準確“解”字的精深地步,畢竟遠遠不如崔瀺或是魏檗那樣學問淵博。
陳平安打量了一下楚姓書生身上那副鎧甲,打定主意,先不動用十五,剛剛借此機會,試試看自己的拳法斤兩,好確定自己三境境界的深淺,便又問道:“你是練氣士了。
真身為古樹精魅的楚姓書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輝的xiong前護心鏡,“你的拳頭不是很硬嗎,來,盡管朝這里打,這副價值三千雪花錢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國皇家的地字號庫藏,姓陳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陳平安哪里會跟他客氣。
腳尖一點,地磚竟是瞬間碎裂,足可見前沖勢頭之迅猛。
古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不是沒有道理的,樹精書生雖然是五境練氣士,體魄不弱,但確實不精通輾轉騰挪和近身廝殺,所以這才花了巨大代價攫取甲丸,當做關鍵時刻的保命符。
楚姓書生,先天身軀堅韌,加上寶甲覆身,聚氣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少年出拳。
一拳過后,勢大力沉,以至于護心鏡凹陷寸余,楚姓書生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在古宅最外邊的院墻之上,但是這次再無半點狼狽姿態(tài),倒是背后的墻體轟然碎裂,露出驚世駭俗的一幕瘆人場景,墻內不是磚石,而是糾纏盤踞的樹根,正在緩緩蠕動。
楚姓書生拍了拍肩頭塵土,譏諷笑道:“就這點能耐啦?若無一顆六境英雄膽,哪怕楚某人從頭到尾站著不動,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陳公子想要一鼓作氣打碎甲丸,還是很難啊?!?/p>
武夫的四、五、六這三境,不再局限于淬體,而是上升到煉氣的武學高度,因此被譽為小宗師境,每層境界應對魂、魄、膽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戰(zhàn)力就會層層拔高,反哺肉身不說,對峙練氣士也有了更多底氣,尤其是對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燒,萬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預料之中的實處,陳平安之所以沒有追擊,不是強弩之末,恰恰相反,這一拳只是下酒菜碟而已,陳平安主要是被書生身后的古怪墻體所震驚,難道整棟古宅的墻壁之內,皆是如此,根深蒂固?
后院那邊,時不時有光芒綻放,一閃而逝,照耀夜幕,期間夾雜有大髯刀客的呼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