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返回原處,裴錢很狗腿地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塊小石板,給陳平安當小板凳,蹲在地上使勁用手擦拭泥土,一邊抬頭安慰道:“師父,你還是很有風范的,就是收官階段有些瑕疵,不過可以忽略不計?!?/p>
收官一說,是經(jīng)常旁觀盧白象與人對弈,耳濡目染學來的,與畫卷四人朝夕相處,裴錢還是學到不少事情,比如老魏那邊的戰(zhàn)陣兵法,“沙場廝殺,么得什么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后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跟小白學了琴棋的一些個規(guī)矩,與朱斂學了幾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斂見她經(jīng)常打下手還算吃苦耐勞,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俠小說給裴錢,看得裴錢廢寢忘食,又跟隋右邊討教了許多行走江湖的黑話,例如“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大膽剪徑蟊賊,吃我一槍”之類的。
張山峰看了眼外邊的雨幕,比較擔憂,輕聲道:“這么大的陰雨,下了如此之久,觀海境修士都未必撐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陣法,可這等手筆,如果真是陣法牽引而來,而非自身道法,就是從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錢耍了,所以龍門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觀的道士是何種境界的練氣士,能否應對這場影響一地山水氣運的陰雨?!?/p>
張山峰嗓音不大,不過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師,稍稍留意,就可以聽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自己“偷聽”,對老嫗笑道:“既然胭脂齋與金桂觀關系不俗,想必知曉觀主一身仙家術法的高低吧?”
老嫗猶豫片刻,點頭道:“相傳觀主張果已經(jīng)兩百歲高齡,正是那好似云中蛟龍、呼風喚雨的龍門境修為。”
竺奉仙皺眉道:“最近沸沸揚揚的江湖說法,不是張果閉關數(shù)十年,此次順利出關,已經(jīng)躋身傳說中的陸地神仙了嗎?”
老嫗苦笑道:“結(jié)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還收徒作甚?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換成是竺老幫主,成了神仙客,還愿意在爛泥塘里撿錢?便是泥塘里真有金子銀子,我們江湖人稀罕,還要彎腰往爛泥里摸上一摸,山上的神仙會稀罕嗎?不過觀主張果擁有地仙之姿,千真萬確,竺老幫主不用懷疑,時間早晚而已,你孫女拜張果為師、在金桂觀修行,前途不會差的?!?/p>
竺奉仙點點頭,神色略為好轉(zhuǎn)。
龍門境修士,身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會忌憚,但絕對不會如何畏懼,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觀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數(shù)。
可一個未來有望金丹地仙的龍門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夠的敬意,已經(jīng)有足夠資格擔任自己孫女的傳道之人。
大澤幫每年定會拿出一筆孝敬銀子,遣人秘密送往這座青要山金桂觀。
張山峰心中嘆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心目中的神仙,太過高蹈虛空、不沾泥濘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樣需要兢兢業(yè)業(yè)積攢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間最大的銷金窩無底洞。只不過絕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慣了的山澤野修,擁有山頭洞府的大修士,無需自己操持庶務,自有門派中人打點關系,自己只需潛心修道即可,如此說來,胭脂齋老嫗倒是勉強猜對了一半。
就在此時,遠處雨幕中的深山中,驀然電閃雷鳴,大地震顫,風雨歪斜,又有獅子吼一般的響聲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異象停歇,天地間又只剩下這場暴雨。
約莫一炷香后,石窟內(nèi)隋右邊,朱斂,竺奉仙三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石窟外邊。
竺奉仙神色如常,卻是心中一緊。
那年輕仙師的扈從之中,竟有兩人擁有不弱于自己的敏銳直覺?
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鸞、慶山、云霄三國的四大宗師之一,雖說三十年前那場與仙人爭斗,壞了些武道根本,經(jīng)過三十年療傷,依舊沒有恢復武學巔峰,淪為四大宗師墊底,可虎死不倒架,他竺奉仙遠遠算不得落魄,不過是從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師。
這次接連三年的佛道盛事,引來了許多藏頭藏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屈指可數(shù),一些個所謂的小宗師,不過是些虛有其名的七境武夫,底子虛浮,真要分生死,經(jīng)不起他們四人幾拳。
怎的這次山間偶遇,一下子就出現(xiàn)了這么多?除了姿容絕美的負劍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僂老人,器宇軒昂的佩刀男子,與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漢子,分明亦是點子極硬的江湖高手,這才是竺奉仙從頭到尾,對陳平安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從龍風從虎,那年輕仙師若是蛇貓之輩,如何降服得住這幾位武學宗師?
大雨漸漸小去。
雨幕中,有多位年輕道士和小道童結(jié)伴而來,為首先行的金桂觀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身后道人,除了自己撐傘外,還各自抱著一捧油紙傘,唯有最前邊的道士手無別物,進入石窟后收起shi淋淋的油紙傘,儀態(tài)雍容,與世家貴公子的那種富貴氣不同,別有韻味,他望向眾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試圖以陰雨壞我金桂觀山水,大家不用慌張,我們觀主與兩位遠道而來的摯友,已經(jīng)收起了神通,你們可以放心隨我登山,那伙妖人已經(jīng)授首伏法,并無一人逃出法網(wǎng)?!?/p>
胭脂齋老嫗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老嫗眼中滿是不可抑制的激動之色,先前老嫗看那雷聲大作,早就有些心存僥幸的猜測,心情激蕩不已,一旦當真,被師門寄予厚望的清城,此次拜師學藝,就再難有意外發(fā)生,此刻聽到了英俊道士證實了“觀主摯友出手相助”,老嫗一想到自家祖師奶奶珍藏那幅掛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時間百感交集,祖師奶奶當年臨終前,彌留之際,仍是讓年少的她與一位師姐,手持畫軸兩端,攤開畫卷,以便讓她最后看一眼畫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們不辭辛苦護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給的胭脂齋,百余年間,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與胭脂齋言語一二,師門上下,人人欣喜萬分。
一身出世飄逸氣質(zhì)的英俊道士,笑道:“這些把油紙傘,傘面只是尋常,可是傘柄,卻是我們觀內(nèi)前輩,以靈氣桂枝制造而成,可以抵御妖風煞雨,無論是過山林入湖澤,還是獨自夜行墳崗,手持我們道觀的桂枝傘,都不用擔心邪祟侵擾,遇見此傘,它們自會退散遠遁。觀主擔心諸位隊伍中,有那不曾習武的家眷婦孺,便專程讓我們下山送傘。”
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觀特產(chǎn)的桂枝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