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開懷不已,記起一事,起身喊道:“情采,趕緊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著色彩綺麗的宮錦長裙女子,從鋪有彩衣國地衣的廊道那邊姍姍而來,為兩人遞上一杯熱騰騰的好茶,身材婀娜的女子離了屋子,也未遠去,就在門口候著。
老人是青蚨坊老人,半百光陰都交待在這兒了,若是遇上沒眼緣的客人,往往沒個好臉,愛買不買愛賣不賣,可對于自己順眼之人,就是個性情豁達和熱情熟絡(luò)的,不然當(dāng)年不會聊到最后,還跟徐遠霞打了個小賭。
老人笑瞇瞇問道:“那個眼光獨到的大髯漢子呢,怎么沒來?當(dāng)年打的賭,是老夫輸了,那次買下你那只古榆國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虧了些錢,不過這些不重要,做生意難免有盈有虧,再說了,老夫擅長鑒定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三物上,雜項一途,偶爾打眼,不足為怪。只是欠了那漢子一頓酒,不能總欠著吧,什么是個頭兒?老夫可不喜歡欠人,多少是個心頭的小掛念,不如老夫請你去青蚨坊外邊找個好地方,喝頓酒?就當(dāng)是還上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酒,還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來跟洪老先生討要吧。”
老人有些無奈,突然眼睛一亮,“上次你們在這鋪子,只是賣,其實有些老夫平時不愿拿出來示人的俏貨、開門貨,想不想過過眼癮?不用非要買,老夫不是那種人,就是難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來顯擺顯擺,也讓寶貝們透透氣,又不是金屋藏嬌,見不得人。”
不等陳平安說什么,老人就已經(jīng)起身,開始東翻西找,很快將大小不一的三只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開后,分別是一塊御制松煙墨,一尊戴冪籬泥女俑,和一幅草書字帖。
老人滿臉得意,“這三樣?xùn)|西,在青蚨坊二樓,也是稀罕物,靈氣充沛,不說泥俑,其余兩件文氣還重,別說是送給世俗王朝識貨的達官顯貴,便是送給觀湖書院的儒生,都不用覺得禮輕!”
老人以手指向松煙墨,“這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不但取自一棵千年古松,而且大有來頭,被朝廷敕封為‘木公先生’,古松又名為‘未醉松’,曾有一樁典故傳世,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見‘有人’攔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可惜神水國覆滅后,古松也被毀去,故而這塊松煙墨,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p>
老人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熱,“這是老夫早年從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購得,屬于撿了大漏,當(dāng)時只花了兩百顆雪花錢,結(jié)果經(jīng)過三樓一位前輩鑒定,才知道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計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驚才絕艷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譽為‘十二絕色’仙女俑,妙在那頂冪籬,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瓏的法器,唯有觸發(fā)機關(guān),才可以得見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無法完全驗證泥俑身份,不然此物,都能夠成為整個青蚨坊的壓堂貨,當(dāng)之無愧的鎮(zhèn)店寶!需知世間收藏,最難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較于前兩者,此物不算值錢,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修道之前的書法,雖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蟬遺蛻,幾乎不輸真跡,名為《惜哉貼》,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劍術(shù)疏’。這幅字帖,書法極妙,內(nèi)容極好,可惜歲月久遠,早年保存不善,靈氣流逝極多,如英雄遲暮,風(fēng)燭殘年,真是一語中的,惜哉惜哉?!?/p>
陳平安對于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都興趣一般,看過也就算了,但是最后這幅摹本草書帖,仔細端詳,對于文字或者說是書法,陳平安一直極為熱衷,只不過他自己寫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沒有靈氣,中規(guī)中矩,十分呆板。但是字寫得不好,看待別人的字寫得如何,陳平安卻還算有些眼光,這要歸功于齊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東山隨手寫就的許多字帖,以及在游歷途中專門買了本古印譜,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陰中,見識過諸多身居廟堂之高的書法大家的墨寶,雖是一次次浮光掠影,驚鴻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陳平安記憶深刻。
所以沒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錢的陳平安,有些心動,反正聽洪老先生的口氣,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靈氣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獨這幅字帖,應(yīng)該不算太貴。
陳平安便問了價格,老人伸出一手掌,晃了晃。
五顆小暑錢。
當(dāng)年那雙青神山竹筷,也就這個價格。
陳平安搖搖頭,“買不起?!?/p>
不是不喜歡,是不舍得五顆小暑錢,擱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萬兩銀子!
當(dāng)年在梅釉國那座縣衙內(nèi),跟那個瘋癲酒鬼縣尉購買了一大摞草書字帖,才五壺仙家釀酒而已,滿打滿算,也不到一顆小暑錢。
買賣一事,就怕貨比貨!
若是沒有跟那落魄縣尉以酒沽貼的經(jīng)歷,陳平安說不定就跟老先生遇見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買下。
老人也不強求,知道對方是在價格上犯了難,不管如何,這個背劍游俠兒,能夠真心喜歡這幅草書,就已經(jīng)不枉費他拿出字帖來。
就在此時,門外那位彩衣女子輕聲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這間屋子最壓箱底的物件?”
老人氣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領(lǐng)來的,就算我這屋子賣出去了東西,也沒你半顆銅錢的事兒,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顯與老人關(guān)系不錯,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幾眼寶貝也是好的嘛?!?/p>
她對陳平安笑道:“這位公子,來了這間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壓堂貨,不看白不看?!?/p>
陳平安其實沒有這個意圖,但是洪揚波卻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胳膊肘往外拐,趕緊找個漢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青蚨坊坑我們這些老頭子。行了,反正已經(jīng)看過了三樣好東西,不差一件壓堂貨?!?/p>
老人最終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纏金絲錦盒,打開后,頓時有一股沁涼寒氣撲面而來,卻無半點陰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陳平安定睛一看,里邊擱放著四枚天師斬鬼背花錢,如出一轍。
老人陸續(xù)將四枚大花錢一一翻過來,微笑道:“分別是雷公、電母、雨師、火君,各自捉妖降魔。這是一套花錢壓勝的珍稀法寶,好看,也中用。曾經(jīng)有位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錢購買,只是出價稍稍低于老夫的預(yù)期,本來倒也不是能賣,就是那家伙太過氣勢凌人,見著了老夫的壓堂貨,哪怕內(nèi)心竊喜,也擺出一臉故作鎮(zhèn)定的虛偽模樣,老夫瞅著就心煩,這點小伎倆,擱在市井坊間賣弄也就罷了,到老夫跟前來丟人現(xiàn)眼,真是丟盡了朱熒王朝的顏面,就找了個借口,不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