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點點頭,表示認可,本就是個可對可錯的道理,只是崔瀺來說,就比較有理。許多道理,是旁人看似與你只說一兩句話,事實上是拿他的整個人生在講理。有沒有用,且聽了,又不虧錢。若有賺,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錢的酒水。
陳平安知道這頭繡虎是在說那本山水游記,只是心中難免有些怨氣,“走了另外一個極端,害得我名聲爛大街,就好嗎?”
陳平安倒是不擔心自己名聲受損什么的,終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還有那么些心思單純的孩子,若是給他們瞧見了那部烏煙瘴氣的游記,豈不是要傷心壞了。估計以后回了家鄉(xiāng)山上,有個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繞著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聲總比山君魏檗好些。”
陳平安睜開眼睛,有些憂心,疑惑道:“此話何解?”
崔瀺說道:“一回便知,不用問我?!?/p>
陳平安以狹刀斬勘撐地,竭力坐起身,雙手不再藏袖中,伸出手使勁揉了揉臉頰,驅(qū)散那股子濃重睡意,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狹刀斬勘,自行矗立城頭。
崔瀺再次轉(zhuǎn)頭,望向這個小心謹慎的年輕人,笑了笑,答非所問,“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陳平安詢問,是當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傷口上撒鹽,詢問年輕山主的一個小問題。
而崔瀺所答,則是當時大驪國師的一句感慨言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風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蠻荒天下,就只有兩個人。
終于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的困頓處境了。哪怕身邊這位大驪國師,曾經(jīng)設置了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可這位讀書人到底來自浩然天下,來自文圣一脈,來自家鄉(xiāng)。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報平安??上Т逓嵖礃幼樱静辉付嗾f浩然天下事,陳平安也不覺得自己強問強求就有半點用。
崔瀺隨口說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會讓人在書上,寫不出仙人的話語。所以你們文圣一脈,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p>
陳平安輕聲說道:“不是‘你們’,是‘我們’?!?/p>
崔瀺好像沒聽見這個說法,不去糾纏那個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顧自說道:“書齋治學一道,李寶瓶和曹晴朗都會比較有出息,有希望成為你們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來,在他們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旁人護道一事,就要更加勞心勞力,片刻不可懈怠?!?/p>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白玉簪子,不知道如今里邊隱藏有何玄機。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依舊不著急打開白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親眼驗證其中內(nèi)幕,還是將重新散開發(fā)髻,將白玉簪子放回袖中。
雙袖滑出兩把曹子匕首,陳平安下意識握在手中,已經(jīng)無需懷疑崔瀺身份,只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習慣了用某一件事某個心念,或者是某個動作,用以勉強定心神,不然雜念瑣碎,一個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馬,心境就會是“野草繁蕪、大雨時行”的場景,使得心路泥濘不堪,會白白消耗掉許多心神意氣。
突然發(fā)現(xiàn)崔瀺在盯著自己。
陳平安說道:“寶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紅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讓人幫忙轉(zhuǎn)交的兩封書信上,都有過提醒?!?/p>
兩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讓捻芯轉(zhuǎn)交寧姚,一封讓轉(zhuǎn)交給陳平安心目中的未來落魄山山主,學生曹晴朗,再讓曹晴朗與李希圣主動言說此事。
崔瀺說道:“就只有這個?”
顯然在崔瀺看來,陳平安只做了一半,遠遠不夠。
陳平安疑惑不解。
崔瀺微微不悅,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p>
陳平安愈發(fā)皺眉,葫蘆里買什么藥?
“觀身非身,鏡像水月。觀心無相,光明皎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