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韓絳樹之流,何況是一個即將成為文圣一脈關(guān)門弟子的山上宗主。
陳平安這輩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無形依仗之一,就是習慣讓境界高低不一、一撥又一撥的生死大敵,小瞧自己幾眼,心生輕視幾分。
哪怕今時不同往日,可什么時候說狂言,撩狠話,做駭人眼目心神的壯舉,與什么人,在什么地點什么時候,得讓我陳平安說了算。
仙人韓玉樹不行,化名“陳隱”的斐然更不行。
通過對劉茂的觀察,步伐輕重,呼吸吐納,氣機流轉(zhuǎn),心境起伏,是一位觀海境修士無疑。
只不過劉茂顯然在刻意壓著境界,躋身上五境當然很難,但是如果劉茂不故意停滯修行,今夜黃花觀的年輕觀主,就該是一位有望結(jié)金丹的龍門境修士了。按照文廟規(guī)矩,中五境練氣士,是絕對當不得一國君主的,當年大驪先帝就是被陰陽家陸氏供奉慫恿,犯了一個天大忌諱,差點就能瞞天過海,結(jié)局卻絕對不會好,會淪為陸氏的牽線傀儡。
所以劉茂當下的這個觀海境,是一個極有分寸的選擇,既是純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躋身洞府境,太過刻意、巧合,若是龍門境,跌境的后遺癥還是太大,如果表現(xiàn)出有望結(jié)成金丹客的地仙資質(zhì)、氣象,大泉姚氏皇帝又會心生忌憚,所以觀海境最佳,跌境之后,折損不多,溫補得當,夠他當個十年的皇帝了。
陳平安原本更想去京城水牢見一見劉琮,但是一聽到龍洲道人是個觀海境,就立即改變了主意。
劉茂絕對想不到,只因為自己一個“與世無爭”的觀海境,就讓只是路過蜃景城的陳平安,當晚就登門拜訪黃花觀。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壺輕輕敲打膝蓋,罵了一句娘,然后肩頭一個歪斜,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抬頭瞥了眼天色,說道:“陳先生,果然要下雨了?!?/p>
“以后要不要祈雨,都不用問欽天監(jiān)了。”
陳平安丟出一壺酒給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幫觀主去院子里邊,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觀主的道袍,和兩位弟子的衣服,隔著有些遠,大概是黃花觀的不成文規(guī)矩吧,所以疊放在正屋桌上的時候,也記得將三件衣服分開。正屋好像鎖了門,先跟觀主討要鑰匙,然后你在那邊等我,我跟觀主再聊會兒?!?/p>
姚仙之從劉茂手中接過一串鑰匙,一瘸一拐離開廂房,嘀咕了一句:“天宮寺那邊估計已經(jīng)下雨了。”
劉茂笑著搖搖頭。
這位府尹大人,還是年輕,畫蛇添足。
申國公高適真的造訪道觀,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來說道。
陳平安那幾句收疊衣服、鎖了門借鑰匙的雞毛蒜皮,帶給劉茂的壓力,驟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嚇,其實只是在提醒這位龍洲道人,大泉當真只有一個運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個再次過路、從年少變成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殿下這是覺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覺得姚仙之當個瘸腿斷臂的府尹大人可笑,還是覺得姚仙之在戰(zhàn)場上活了下來、其實還不如早早給姚家祠堂添個靈位,更可笑?”
劉茂頓時心弦緊繃起來。
下一刻,劉茂騰云駕霧一般,然后雙肩驀然一沉,氣機凝滯,一身靈氣重如山岳,整個人不知不覺坐在了那張椅子上。
陳平安一揮袖子,桌上那只空筆筒掠向劉茂,劉茂輕輕接住,黃竹筆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隱逸高士圖,是一件宮中舊物。
陳平安走向書架那邊,“記得好像一國君主,每年正月里都會為一支金鑲玉的御筆開封,用來辭舊迎新。這只空筆筒,是不是缺了什么?”
劉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陳劍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勢在你不在我,打殺皆隨意?!?/p>
劉茂一手捧拂塵,一手拿住筆筒,冷笑道:“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卻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陳劍仙如果今天拜訪黃花觀,是為了打打殺殺,震懾人心,只管出劍便是。讓貧道再次領(lǐng)教一番劍仙風采。好與兩名弟子顯擺一下,師父修道平平,境界不高,卻也曾與一位劍仙切磋道法。當然,前提是陳劍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殺。”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從先前書案上的一盞燈火,兩部經(jīng)書,到花幾菖蒲在內(nèi)的各色物件,始終看不出半點玄機,陳平安抬起袖子,書案上,一粒燈芯緩緩剝離開來,燈火四散,又不飄蕩開來,宛如一盞擱在桌上的燈籠。
兩卷道門經(jīng)典,飄蕩浮起,一張張書頁緩緩翻過,道觀四周天地靈氣聚攏,濃郁如水,漣漪陣陣,緩緩拂過墻壁、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