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鐘侯倍感無奈,事后如何在祖師堂那邊解釋此事,為自家云霞山幫忙渡過此劫的恩人,是個道號“佚名”的外鄉(xiāng)道士?
神誥宗地界,道觀如林,而作為山中祖庭的那座大道觀內(nèi),正在舉辦一場十年一次的授箓典禮,只是相比以往的道門儀軌,如今就要多出了兩個“外人”,一個是專程趕來神誥宗的大驪陪都禮部官員,一個是大驪京城崇虛局轄下的一位道錄,要負責(zé)將這些獲得度牒的授箓道士,全部記錄在冊。
陸沉對此倒是沒什么異議,往大了說,無非是個明有王法,幽有道法,道律治已,王律治人。
往高了深了去說,國法治人于違禁犯法之后,道律則撿束人心于妄念初動之時。
在那一座離著神誥宗祖師堂很遠的小山上,其中一處懸掛“秋毫觀”匾額的不起眼小道觀內(nèi),一位老道士正帶著一幫小道童,在做那道門晚課,規(guī)規(guī)矩矩,背誦一部道門經(jīng)典,年紀大的死記,年紀小的硬背,看得門口探頭探腦的陸沉哀嘆不已,走了走了,聽得糟心,雙手負后,搖頭晃腦走在道觀內(nèi),瞧見個小道童,一邊掃地一邊背書,背得不順暢,總是背錯,就像自己在翻書,背錯了,就得一整頁重頭再來背過,陸沉也不打攪小道童的“獨門清修”,就走到那一棵樹下,輕輕搖晃起來。
小道童好不容易掃完一地落葉,在仙山上邊當(dāng)?shù)朗?,不容易啊,山中好些樹木都是四季常青的,落葉斷斷續(xù)續(xù),就沒個消停,不爽利,不像山下那些個道觀,打掃起來,也就只有秋天最累人,入冬后,就可以偷懶了。結(jié)果等到小道童回頭一瞧,好家伙,哪來的壞蛋,在那兒吃飽了撐著晃了一地的落葉,小道童一怒之下,操起掃帚就沖過去,等到那個年輕道士一回頭,小道童掂量一番,打是肯定打不過的,便順勢掃帚落地,裝模作樣清掃地面起來。
陸沉笑問道:“小家伙,可曾傳度授箓?如今可是箓生了,幾次加箓了?”
小道童呵了一聲,又不是那種所謂的家傳、私箓,有錢就給的,何況自己也沒錢啊。
有錢能在這兒掃地?道觀里邊的幾個同齡人師兄,可不就是家里有錢,在師父那邊就得到了額外觀照,就從沒洗過茅廁和馬桶,自己就不成,如今好了,挑糞去菜圃,熟能生巧,倒是一把好手。
陸沉坐在欄桿上,身后就是一座養(yǎng)了些鯉魚的小池塘,雙臂環(huán)xiong道:“道在屎溺,挺好啊?!?/p>
小道童被說中了傷心事,抬頭一瞪眼,見那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臭道士,正抬著條胳膊,一次次彎曲起來,小道童一下子明白了對方的“提醒”,只得低下頭去,悶悶掃地,果不其然,那道士自顧自說道:“貧道這一身腱子肉,可都是常年種樹、伐樹再種樹辛苦攢下來的家當(dāng),自然身手了得,尋常幾個壯漢根本近不了貧道的身?!?/p>
小道童小聲嘀咕道:“祖師爺說得才好才對,你說就是說了個屁?!?/p>
陸沉笑問道:“這是為何,不都是同樣一句話同一個道理嗎?”
小道童加重力道,掃得落葉四處亂飛,“能一樣嘛,當(dāng)然不一樣。反正道理我懂,就是不會說。”
陸沉問道:“是類似那句‘世人若學(xué)我,如同進魔道’?”
小道童抬起頭,“啥玩意兒?是哪位高真在哪本典籍上邊說的?”
陸沉笑道:“是個佛門高僧說的?!?/p>
其實陸沉已經(jīng)知曉道童的那份“胡思亂想”,心中答案,頗有意思,確實只是因為小道童說不出口。
小道童哦了一聲,“你懂得還不少。”
低頭看著滿地落葉,小道童同時在心中腹誹一句,就是不當(dāng)個人。
陸沉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童無精打采,低頭掃落葉入簸箕,小聲道:“道長喊我阿酉好了,是那個酉時的酉?!?/p>
只是小道童沒有說,這是師父幫忙取的名字。跟一個外人,犯不著說這個。
陸沉笑道:“以后授箓了,有沒有想做的事情?”
小道童提起手中掃帚,指了指祖師殿方向,只是很快悻悻然放下掃帚,大不敬了,要是被師父瞧見,就慘嘍,罰抄經(jīng)能抄到大半夜,踩了踩簸箕里邊的落葉,踩得稍稍結(jié)實幾分,便繼續(xù)掃落葉,小道童隨口說道:“咱們道觀窮,以后等我有錢了,就幫著祖師殿里的那尊神像鍍金,算是穿件嶄新衣衫吧,也就是抹上一層金粉,很可以了?!?/p>
陸沉咦了一聲,“阿酉你如此誠心,你家祖師爺還不得趕緊顯靈,才對得起你的這份赤子之心?擱我是你家祖師爺,肯定立馬現(xiàn)身,與你好好聊上幾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