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笑道:“什么夢境,怎么個古怪法子,說道說道。”
若真是那鬼打墻的處境,反倒好說了,擅長“解夢”的劉羨陽可以去陳平安夢中一觀。
陳平安仔細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輕聲道:“迷迷糊糊的,已經(jīng)記不得夢的開頭了,其實斷斷續(xù)續(xù)的,偶爾會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是鬼壓床一般,就是醒不過來,甚至就連醒過來的意念都不強烈,期間用過幾次自行壓勝夢魘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沒什么后遺癥,藕斷絲連的夢境就一直更換和延續(xù)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聽到你的喊聲而驚醒,相信夢境會持續(xù)很久?,F(xiàn)在我還能記起的第一場夢境畫面,是小時候在外玩鬧結束,暮色里回到家里,見著了爹娘,但是那個家,卻不是泥瓶巷祖宅這里,具體是哪條小巷也說不上,然后在地上撿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丟失的鑰匙,夢境就隨之自行更換到了下一場,路上見到了許多過世的老街坊,整個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格局都變了,現(xiàn)在想來,那些對話,畫面,都是與真相出入很大的謬誤,混淆不清的,在鄰近街巷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家里,吃了頓飯,顧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門走過幾條巷弄,在某條小巷里,下了一場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后來就憑空到了一個新家,有幾層樓高,不知怎么是在桃葉巷,因為透過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后我就坐在了輪椅上,推輪椅的,是一個讓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終無法轉頭,沒有看見他,卻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后我試圖逃跑,宅子又一變,自然是不合理的,因為出現(xiàn)了一口天井,夢境中卻不會深思,我從天井躍下,如同墜崖,等我到了樓下,結果發(fā)現(xiàn)四面八方,一間房子,不管從哪個方向望去,怎么看都是一模一樣的,抬頭和平視,上下和四方,都組成了一種同樣的房屋格局,所以哪里有出路可言。之后就夢見了你,劉羨陽,夢到了我們一起在燒造瓷器的窯口,看到了那個娘娘腔,坐在燈下剪紅紙,他將剪刀遞給我,我依稀知道自己當時已經(jīng)是二十多歲了,就問他墳頭在哪里,他竟然也回答了,說葬在了離著小鎮(zhèn)最近的小山頭那邊,還感謝我去看過他好幾次。再后來,景象就更亂了?!?/p>
劉羨陽問道:“在這期間,有夢見齊先生和寧姑娘嗎?”
陳平安搖搖頭,“從頭到尾都沒有。”
劉羨陽點點頭,“這就對了,在你內(nèi)心深處,他們雖然至關重要,但依舊不屬于‘鑰匙’一般的角色,并非是解夢的關鍵,只因為在你看來,你跟他們的相逢,都屬于那種年幼時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美夢成真,其實并不牢靠。還好,至少我可以確定,你是真的在做夢,而不是被誰算計了?!?/p>
劉羨陽緩緩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還是未知,都在試圖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拼湊出一個新的故事,故而這場‘做夢’就是‘做夢’,身為造夢主,置身于自己編織的夢境中,這就是這場怪夢的‘古’與‘怪’所在,過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嶄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時,顧璨突然問道:“你怎么確定自己不是還在夢中?”
陳平安點頭道:“是啊??隙ㄟ€在做夢,否則為何會來見你們。哪怕你們是如此趨于真相了,可惜我還是做夢?!?/p>
當陳平安說出這句話,劉羨陽的面容就變成了陳平安,顧璨亦是,在這之后,又有異象橫生。
一個少年模樣的劉羨陽變成了一具尸體,躺在泥瓶巷內(nèi)。剛剛被人打死,故而是鮮活的,滿身血污的。
身邊的顧璨,變成了他在書簡湖時候的模樣,同樣是一具尸體,卻是干癟的陳舊的,像是被人親手打死再被收尸回鄉(xiāng),擺放在這里,尸坐于長凳而已。
現(xiàn)身泥瓶巷的劉羨陽會說什么話,見著了陳平安之后,連同劉羨陽會生發(fā)什么念頭,都是陳平安的一場鋪墊和預想。
就像顧璨將那瓜子殼故意丟入宋集薪院子當中,何嘗不是陳平安編寫的故事當中的一個細節(jié)。
“當初在劍氣長城的半截城頭,周密曾說我之所以能夠保留希望,只是因為我始終不曾真正體會過絕望,我不信?!?/p>
“不信,就得作出證明。若有萬一,就得未雨綢繆。所以在這個夢里的陳平安,用了足足八十個長長短短的、既無限趨于真相又想入非非的夢境,制造了三十萬六千多個山水、建筑、人事場景,把一切到達言語文字和想象力邊界的事情,曾經(jīng)陳平安不會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圣賢的,至人的,將功補過的。惡的,偽善的,荒唐的,yin-欲的,暴虐的,陰險的。全部做了一遍?;虮黄妊郾牨牽粗磺胁恍野l(fā)生,或主動為惡,睚眥必報,甚至是在道路上見人sharen,不留活口,死氣沉沉的落魄山,走幾步就是作古的尸體,整座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有靈眾生,都被我屠戮殆盡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無力改變和補救的,也有我念頭作祟,撕破偽善面具,故意將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濫殺身邊親近人一手促成的慘劇,既有毫無征兆的天災人禍,又有我讓我故意為之,七情顛倒,六欲橫行,將那桐葉洲的每一種禮樂崩壞,奸-yin擄掠,橫行無忌,道德仁義一敗涂地,人間所謂美事幸運事,口舌之欲,學而優(yōu)則仕成就殷實之家,耕讀傳家,或豪強一方,為富不仁,三妻四妾齊人之福,殺皇帝當皇帝,三宮六院嬪妃無數(shù),或躋身十四境劍修,只身仗劍殺穿整座寶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純粹自由,好與壞,善與惡,修道純粹隨心所欲,搖擺不定行走在兩個極端中間,四種情況的人生百態(tài),都嘗試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數(shù)遍。更換二十七種身份,讓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謀朝篡位坐上龍椅的武將,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師,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鄉(xiāng)野村婦,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過或奮發(fā)或庸碌或慘淡一生。心死如灰、當場道心崩碎或是氣急身亡的好人陳平安,三十有五,從惡如崩、最終逃無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宮的惡人陳平安,臨了一場竹籃打水一場空,四十有六。其余悉數(shù)形神枯槁,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蕩在迷宮內(nèi),尋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脫?!?/p>
“那個坐在輪椅上不自由的陳平安,我不敢回頭看的高大怪人,原來就是我自己?!?/p>
“好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覷了心魔。錯了!我才是心魔啊,陳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這座迷宮,原來沒有出口?!?/p>
就像突然在地上撿起了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把心關鎖。
下一刻,場景畫面倏忽變幻。
這個“陳平安”置身于白霧茫茫中,環(huán)顧四周過后,忍不住跳腳罵道:“崔瀺這個王八蛋,教你什么不好,偏要教你搞壞自己的道心就沒有別人可以搞死你,你這個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賤種,狗賊,更是不學好,道德圓滿的至人也做了,惡貫滿盈的亂臣賊子也做了,憊懶不求上進的富家翁也當了,還不滿意,非要來一場正法全毀的末世、再由你這個萬年一出的圣人現(xiàn)世才滿意嗎?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無法無天,膽敢姓規(guī)名矩?!你配嗎?陳平安,你但凡有點良心,就要趕緊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殺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謾罵不休,不痛不癢,自然是毫無用處的。有意思的話再有意思,沒有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他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化外天魔。
它這種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屬于廢棄殘次品。
只因為它還夾雜著一絲一縷的人性。
還有幾個同病相憐的“道友”,一位是陳平安揣摩出來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間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