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羨之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這些主動應募的壯丁們,本來是沖著賞賜來的,但是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以前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但既然來了,就要把他們編戶齊民,變成朝廷的治下子民,是嗎?”
劉裕點了點頭:“難道不應該這樣嗎?如果人口是一直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而不是掌握在朝廷手中的話,那我們就會越來越收不上稅,征不到丁,存不了糧了。而且,吳地的土地,按理說應該是歸于朝廷吧,什么時候,又變得歸那些世家子侄們所有了?”
徐羨之嘆了口氣:“那些土地,名義上歸朝廷所有,但建義以來的歷次征伐中,都讓不少世家子弟跟著混到了軍功,得到了爵位,比如庾悅,他一個人參與了三四次大戰(zhàn),只他一個人,名下就可以有十幾個爵位可以蔭子侄,加上他帶去的庾氏宗親,足有四五十人之多,加起來的爵位,從男爵到伯爵,多達百余個,這些爵位加起來,足夠讓庾氏一家就占了大半個郡的土地?!?/p>
劉裕的眉頭一皺:“有幾個是普通爵,有幾個是開國爵可以襲爵,襲地的?”
徐羨之正色道:“這點上,穆之控制的還是比較嚴格的,大多數(shù)的這種軍功混來的爵位,只能做到身死爵除,要是真正的可以蔭子的爵位,那就少得多了。這也是穆之按你的意思,和妙音一起跟世家大族們作的一種交易,起碼,目前來說靠了大量的土地和爵位,保住了世家子侄們這一世的富貴,至于以后,那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劉裕咬了咬牙:“這樣的交易,有違我的本意。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誰叫我們現(xiàn)在離了世家子弟,就沒有人才能治理到最基層了呢,連那些流民百姓,本應該是國家發(fā)給他們土地,供其耕作,但他們寧可進入世家的莊園,成為佃戶,也不愿意成為國家治下的子民,這中間的原因,需要我們反思。”
徐羨之勾了勾嘴角:“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百姓們怕給征兵去打仗,別的交稅這些還好,但如果要是從軍作戰(zhàn),那可能真的人就沒了,就算活著,也要一去年余甚至是數(shù)年不得回家,一個家庭,若是失了頂梁柱的男丁,那就很難維持了。當初你進北府軍時,是謝家一直在接濟你的家人,這才讓你們劉家能在你從軍的這段時間過下去,但是一般人是享受不了你的這種待遇的?!?/p>
劉裕的眉頭一皺:“是的,這點還是我們當初考慮不太周到。看到這種按戶抽丁,用于作戰(zhàn)的軍制,不太適合當下了。我們原本也以為通過高額的戰(zhàn)后賞賜,尤其是爵位贈予,可以讓兄弟們有條件購地置業(yè),從此過上好日子,可是現(xiàn)在看來,那些只會打仗,純樸本份的兄弟們,就算拿到了錢和一些民爵,回家后置地,也會因為當?shù)睾缽姷钠蹓憾鵁o法立足?!?/p>
徐羨之點了點頭:“是的,如果說村長,里正,莊頭這些最基層的吏員,還是世家高門的人,那兄弟們就算是猛虎,回鄉(xiāng)后也斗不過這些人,這種案子,胖子,我還有孟昶審理了很多,有不少是故意激怒和引誘我們的這些回鄉(xiāng)兄弟跟當?shù)厝似鹆藳_突,然后下獄論罪的,也有一些是這些兄弟們在軍中作風粗暴,回鄉(xiāng)后會就水源,種子這些事情跟村人起矛盾,總之,大多數(shù)人是回去后過得不好,并不象我們原來設(shè)想的那樣,回去后受人尊敬,甚至可以領(lǐng)導起一個村,一個鄉(xiāng)?!?/p>
劉裕的面色凝重,點了點頭:“我們在這些兄弟們沒有接受過為官為吏的培訓情況下,沒有讓他們受到讀書認字的教育下,就讓他們回鄉(xiāng),確實是疏忽了,也難怪他們沒有辦法在鄉(xiāng)中立足,謝停云兄弟賣掉家鄉(xiāng)的田地,進京謀生的事情,我一開始沒多想,只想著王愉和太原王氏欺人太甚,可現(xiàn)在看來,他謝家本來在當?shù)禺斄藥资甑那f客,卻要賣掉田產(chǎn)進京當個小攤販,這本身就不正常啊?!?/p>
徐羨之嘆了口氣:“世家大族的根基深厚,百余年的經(jīng)營,絕非一朝一夕,或者是幾道法令就能解決的,他們能掌握朝政,靠的是教育方面完全歸他們所有,治國理政的人材,都要出于士族,或者說大部分是他們的子侄。而他們能控制基層,也是因為吳地和揚州的各鄉(xiāng)各村,村長到莊頭,往往都是他們多年的莊客與佃農(nóng),即使是經(jīng)歷了孫恩之亂,這些基層小吏,仍然是認這些世家,為他們所服務,如果不解決這些最基層的吏員,讓他們聽命于朝廷而不是聽命于這些世家大族,那你的所有政策,都是無法推行的?!?/p>
劉裕沉聲道:“所以我現(xiàn)在在青州那里,要搞藍翔吏校,就是想培訓出這種能控制基層的吏員們,我知道這樣做,阻力很大,但總要開始嘗試才行。以前的這些流民,隱戶藏在這些世家的莊園里,我無法去查實,但現(xiàn)在好了,他們主動地把這些人編成軍隊,前來勤王,那我們總可以按這些名冊來查明身份了吧。”
徐羨之笑了起來:“你這招倒是很高明,可能他們都沒意識到這點呢,不過,領(lǐng)了賞之后,你要解散軍隊,這些人又會消失了,到時候如何查找呢?”
劉裕冷笑道:“這并不難辦,要領(lǐng)賞的話,得報出自己的戶籍,姓名,帶隊的將官,是如何把這些人收到軍隊的,這些人又是怎么從的軍,就以防止妖賊的間諜的名義,甄別查實他們的身份,如果是在籍之人,可以和名冊戶籍上對得上的,那就給錢,由專人負責帶他們回原籍后解散。這個專人,得用軍中將士,可靠之人,不可再用世家子弟和官員,沒問題吧?!?/p>
徐羨之點了點頭:“這個辦法好,帶隊來勤王的很多并不是將士,而是當?shù)氐睦魡T,或者是世家的管家們,給了個虛職就帶兵來了,但放回去的話,如果是軍中的將士帶隊,那就可以查實身份啦?!?/p>
妥協(xié)退讓為大局
劉裕笑著擺了擺手:“正好可以讓這次守城作戰(zhàn)中,受傷或者是染病,剛剛康復,卻又無法繼續(xù)作戰(zhàn)的軍士們帶人回去,這些人應該和建康城的世家沒有太大的聯(lián)系,也不至于給輕易收買,只可惜鮮卑的虎斑突騎要打通大別山,跟荊州取得聯(lián)系,不然讓他們?nèi)プ龃耸?,是最合適的?!?/p>
徐羨之嘆了口氣:“只可惜我的護衛(wèi)家丁們都給徐赤特這個奸賊收買反水了,我多年的護衛(wèi),居然現(xiàn)在都不可用,不然讓他們清查此事,應該最好。此事非常得罪吳地的豪強和世家高門,找外鄉(xiāng)人來做最好不過。實在不行的話,可以從江北那里找一批將士來執(zhí)行?!?/p>
劉裕勾了勾嘴角:“這就不必了,查明戶籍而已,不太可能做出手腳的,你這里讓民部和倉曹吏員這些跟著軍隊一起回去,調(diào)出當?shù)刂菘さ膽艏?,逐一排查,查到有冒領(lǐng)的,當場把人拿下,發(fā)的賞錢也追回,這樣也不至于清空國庫了?!?/p>
徐羨之沉吟了一下,說道:“寄奴啊,我看這個賞錢不能全發(fā)下去,不然拿了錢的軍士,要是路上開小差跑了,那我們就查不到了,畢竟這不是正規(guī)的軍隊,只是臨時募集的鄉(xiāng)勇而已,他們對于家鄉(xiāng)和吳地的地形比較熟悉,路上要是開小差,只靠押運的軍士,一個人要看管幾十個人,怕是管不過來啊?!?/p>
劉裕笑了起來:“那些人不是在京中要留下自己的姓名,身份和戶籍嗎,這樣也管不過來?”
徐羨之搖了搖頭:“沒這么容易的,寄奴,因為要是連帶他們前來的鄉(xiāng)吏也說,這些人是偽造了身份,前來從軍報國,而當時為了最快的速度派出人手援救京城,來不及一一核實,有了人編成了隊伍就去建康支援勤王,那你怎么去問責呢?畢竟當時我們給謝混和郗僧施的命令,是要他們派出人馬過來,至于這個人馬怎么來的,要不要核實身份,可沒說啊?!?/p>
劉裕嘆了口氣:“看來,這中間可以鉆的空子和漏洞太多了,還是你有辦法,押一半的錢,讓他們回到出發(fā)地再去領(lǐng),這樣也能讓那些人不至于中途逃跑。不過,要是他們也覺察出不對勁,半路還是跑了,那怎么辦呢?”
徐羨之平靜地說道:“那只能自認倒楣了,不過,以我對于這些世家子弟的了解,他們是很貪婪的,如果沒拿到想要的錢,是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就沖他們這回能整出十萬人過來以募兵勤王的名義來領(lǐng)賞,甚至不惜暴露自己莊園中的隱戶人口,就知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老話,還是行得通啊。”
劉裕正色道:“那查出隱戶之后,你有辦法能讓他們把這些錢吐出來,甚至更多地充公上交國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