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那群老太太時,有人抬眼往他們這邊瞟了瞟,目光在溫羽凡的繃帶和金滿倉緊繃的臉上打了個轉(zhuǎn),又低下頭去繼續(xù)說笑,仿佛他們只是兩縷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
溫羽凡選了個靠窗的角落,雕花木窗半開著,能瞥見外面老街的青瓦屋頂。
他坐下時特意調(diào)整了姿勢,讓后背靠著墻壁,這樣既能看清入口,又能防備身后的偷襲。
金滿倉挨著他坐下,屁股剛沾到太師椅的坐墊,就像被針扎似的直了直身子,眼睛還在不住地往門口瞟。
茶博士很快提著茶壺過來,銅壺嘴在陽光下泛著亮,他笑著問:“兩位要點啥?我們這兒的葉兒粑剛蒸好,還有擔(dān)擔(dān)面,辣子管夠?!?/p>
溫羽凡點了兩份葉兒粑、兩碗擔(dān)擔(dān)面和一壺碧潭飄雪,指尖在粗糙的桌布上輕輕敲著。
茶香漫上來時,他忽然覺得緊繃的神經(jīng)松了些,望著戲臺兩側(cè)“步行遍天下”的楹聯(lián),心里默默念著:希望這里真能藏著條活路。
誰都未曾料到,溫羽凡和金滿倉這一坐下,竟讓時光在茶香與戲文里悄悄漏了底。
晨光起初只是斜斜地趴在青石板上,像塊融化的黃油,慢慢爬過天井里的金桂樹影,爬到他們腳邊時,早場的鑼鼓已經(jīng)敲過三疊。
穿長衫的老爺子們陸續(xù)落座,茶博士的銅壺嘴在半空劃出銀亮的弧線,碧潭飄雪的清香混著瓜子殼的脆響,把整個會館泡得暖洋洋的。
溫羽凡起初還能盯著戲臺看那川劇演員變臉,紅臉轉(zhuǎn)黑臉的瞬間,金滿倉總會低呼一聲,可當(dāng)正午的日頭曬得桌面發(fā)燙,連池子里的錦鯉都沉到水底避暑時,兩人眼里的戲臺就漸漸失了焦。
戲臺上的水袖還在翻飛,唱詞里的愛恨情仇照樣引得滿堂喝彩,可溫羽凡的指尖總在茶杯沿打圈,杯底的茶葉沉了又浮,像他心里反復(fù)掂量的念頭。
金滿倉早就沒了看戲的心思,謝頂?shù)哪X門上沁著油汗,每隔片刻就往門口瞟,塑料涼鞋在青磚地上蹭出細碎的響,像是在數(shù)著漏過指縫的時間。
夕陽把飛檐的影子拉得老長,戲臺兩側(cè)的楹聯(lián)被染成暖紅色,晚場的戲開鑼時,金滿倉終于忍不住了。
他的手在桌布上擰出褶皺,聲音像被水泡過的紙,發(fā)皺又發(fā)顫:“老……老板!這天都擦黑了?。 彼а蹠r,眼角的余光掃過窗外,老街的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把樹影投在墻上,晃得像群張牙舞爪的鬼,“咱……咱們要在這兒坐到天亮?他們要是趕人……”
溫羽凡捏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杯壁的涼意滲進掌心。
他其實比誰都急,后腰的傷口在久坐后隱隱作痛,像有條小蛇在肉里鉆,可他還是逼著自己放緩語速:“再等等。”他瞥了眼二樓那道掛著竹簾的樓梯口,守衛(wèi)的黑布鞋在臺階上動了動,“等散場前,我再去試試?!?/p>
這話他已經(jīng)說過三遍了。
早場散場時他去過,守衛(wèi)只抬了抬眼皮,說“樓上是會員區(qū)”;
午后趁茶博士添水的空檔又去,那穿短打的漢子干脆往樓梯口一橫,銅環(huán)腰帶扣得錚錚響。
可眼下除了這扇緊閉的樓梯門,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路。
黃隊長說的“體面人”,總不會蹲在一樓嗑瓜子。
金滿倉的喉結(jié)滾了滾,沒敢再吱聲,只是把背包往懷里又緊了緊。
包里的藥瓶相撞發(fā)出輕響,在這滿是戲文聲的會館里,竟像根細針戳著人的神經(jīng)。
夜幕徹底壓下來時,戲臺的燈籠亮了,暖黃的光透過鏤空燈罩,在地上投下細碎的花紋。
壓軸戲唱到高潮,演員的高腔刺破屋頂,臺下叫好聲浪差點掀翻茶桌,可溫羽凡已經(jīng)站起身。
他理了理沾著茶漬的襯衫,繃帶在后背勒出的印子硌得生疼,卻還是攥緊了拳頭——再試最后一次,不行就只能硬闖。
就在他抬腳的瞬間,一道影子突然落在他們桌上。
那影子來得悄無聲息,像是從廊柱的陰影里滲出來的。
溫羽凡猛地回頭,看見個穿灰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身形瘦得像截枯竹,目光卻亮得驚人,像淬了光的刀片。
男人沒等他們開口,先微微欠了欠身,衣擺掃過桌面時帶起縷淡淡的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