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4章 青竹坳的暮色（第2頁）

然而，在這份精準之下，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暮氣。

陳伯的脊背彎得更深了，每一次揮刀，那枯瘦的肩膀都微微聳動一下。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仿佛被什么東西堵塞住的滯澀感。尤其是在劈開竹筒的瞬間，他需要稍稍屏息發(fā)力，緊接著便是一陣壓抑不住的、沉悶的咳嗽，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人詴r，他不得不停下動作，微微佝僂著身l，肩膀劇烈地聳動幾下，待那陣不適過去，才又沉默地拿起篾刀，繼續(xù)下一道工序。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和枯槁的側臉上，勾勒出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的疲憊。

陳光站在棚門口，靜靜地看著父親的背影，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沒有立刻出聲打擾，只是將旅行包輕輕放在門邊。

陳伯似乎并未察覺兒子的歸來，或者說，他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劈開的竹片被他用刮刀仔細地刮去青澀的表皮，露出底下光滑微黃的竹肉。刮刀刮過竹片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工棚里單調(diào)地重復著。他拿起一片刮好的竹片，湊到眼前，瞇起渾濁的老眼，仔細審視著表面的光滑度和厚薄均勻度，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凝視一件稀世珍寶。

“爸?！标惞饨K于開口，聲音不大，但在空曠的工棚里顯得格外清晰。

刮竹片的聲音戛然而止。

陳伯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緩緩地轉過身。夕陽的逆光模糊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張瘦削的輪廓。他渾濁的目光在陳光身上停留了幾秒，仿佛在確認，然后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沒有驚喜，沒有寒暄，甚至沒有一句“回來了”。那眼神平靜無波，像一潭深秋的死水，只有深處偶爾掠過的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

“嗯?！彼麘艘宦?，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痰音。隨即，他又轉回身，拿起另一片竹片，繼續(xù)他那仿佛永無止境的刮削工作。刮刀摩擦竹片的“沙沙”聲再次響起，取代了本應存在的父子對話。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單調(diào)的刮削聲和陳伯那沉重而斷續(xù)的呼吸聲，像鈍刀子一樣切割著沉默。陳光看著父親那固執(zhí)而孤寂的背影，心頭涌上一股難言的酸澀和無力。他知道父親的脾氣，也明白這份沉默背后的沉重——對竹編坊前途的憂慮，對技藝傳承的焦慮，還有……對他這個“逃”回來的兒子的復雜心情。

他默默走到工作臺另一側，放下包。目光掃過棚內(nèi)。

工棚深處，靠墻的地方，堆放著大量的成品。那是陳家竹編坊的心血，也是如今沉重的負擔。

最顯眼的是一摞摞大小不一的竹籮筐、竹簸箕、竹篩子，這些都是最傳統(tǒng)、最實用的農(nóng)家器具，曾經(jīng)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搶手貨。它們被堆得整整齊齊，像一座座小山，但表面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有些編織的縫隙里甚至結上了細小的蛛網(wǎng)。旁邊，是造型各異、精巧細致的竹籃、竹盒、竹提籃，編織手法更為繁復，有的還鑲嵌著簡單的竹編花紋，顯示出陳伯高超的技藝。這些本該是城里人喜歡的“工藝品”，此刻也和那些籮筐簸箕一起，無聲地積壓著。

角落里，還有一些l積更大、編織更復雜的物件：竹躺椅、竹書架、甚至一架小巧的竹編嬰兒床。這些是陳光幾年前還在家時，嘗試帶著父親讓的一些“創(chuàng)新”產(chǎn)品，希望能打開新市場。此刻，它們也靜靜地躺在塵埃里，無人問津。

整個庫房區(qū)域，散發(fā)著一種陳舊的、被遺忘的氣息。只有偶爾從屋頂破洞透下的光柱，才能短暫地照亮某一處精美的編織紋路，旋即又隱沒在昏暗中。

陳光走過去，隨手拿起一個巴掌大的精致小圓盒。盒蓋用極細的篾絲編成細密的六角花紋，邊緣鑲嵌著打磨光滑的竹片，小巧玲瓏，透著一股質(zhì)樸的雅致。這是他當年設計的，本以為會受歡迎。他輕輕拂去盒蓋上的灰塵，指腹下是竹篾特有的溫潤涼意。盒底，貼著一張小小的、早已褪色的標簽，上面印著模糊的出廠日期——是三年前。

他放下盒子，又走到賬本臺前。一個硬殼筆記本攤開著，上面是父親工整但略顯顫抖的字跡。他翻看著，心一點點往下沉。

最近的訂單記錄寥寥無幾：

上月初，鄰村老李頭，買走一個簸箕，20元。

上月十五，鎮(zhèn)上雜貨鋪劉老板，補貨竹籃三個，竹籮筐兩個，總計85元。

本月…一片空白。

賬本旁邊，壓著幾張薄薄的匯款單，金額都小得可憐，是網(wǎng)上零星的交易。還有幾張被退回的快遞單，上面標注著“買家拒收”或“地址錯誤”。

陳光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愁云籠罩。他掏出手機，點開那個他最近才下載、摸索著使用的短視頻應用。賬號名字叫“青竹坳老篾匠”，頭像用的是父親低頭劈篾的一張模糊側影。他點開自已之前拍攝上傳的幾條視頻。

第一條：父親陳伯正用篾刀劈開一根毛竹。鏡頭晃動得厲害，光線昏暗，只有篾刀落下時那“啪”的一聲脆響還算清晰。背景是棚內(nèi)雜亂的景象。播放量：23。評論：0。點贊：1（還是他自已點的）。

第二條：他嘗試講解一個簡單的“挑一壓三”編織法。鏡頭對著他略顯緊張局促的臉，語速過快，背景音里還有父親壓抑的咳嗽聲。播放量：41。評論：1條——“這拍的啥？看不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