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商賈出身,她立刻意識到此間利益何在,把心一橫,換了個說法,“民間藥方雖不足取,然借此巧立名目、大斂橫財,卻是要害!”她又祭出攤主所開憑據(jù),“妾同夫君只消一帖便花去這般錢財。
當(dāng)時攤前人頭攢動,爭購者眾,加之時間若持續(xù)已久……只怕城內(nèi)百姓的錢財同康健一起被‘有心人’卷走了。
”她這么說著,眼神有意劃過許攸一瞬,“這事,袁公是否也當(dāng)留意?”她這“有心人”一出,郭圖立刻眼光一亮,接上郭嘉意外欣喜的目光。
兩人眉眼稍稍交鋒,郭圖便挨近逢紀(jì)為其斟酒。
他壓低聲音道:“元圖公,這事可該子遠先生負(fù)責(zé)……誰不知道他……”說著他抬頭望了眼許攸,抿了抿嘴,“此乃清查商行、整肅鄴城的大好良機!元圖公最近對商行之事頗為上心,不如由圖向明公舉薦此差?”逢紀(jì)警惕地看了眼郭圖,也壓著嗓音道:“你有何求?”郭圖微微一哈腰,“那自然是……從內(nèi)務(wù)之事,轉(zhuǎn)到外面去了……”逢紀(jì)了然頷首,正好他本就對許攸掌管油水豐厚的商行心存不滿,此刻被郭圖一撩撥,想到能借機打擊許攸甚至染指商行,心頭頓時一片火熱,他同郭圖輕輕一指,郭圖坐回席位。
待其坐定,逢紀(jì)起身奏言:“明公!鄧夫人所言驚心動魄!此等偽方流毒,坑害百姓,更危及主公貴體!商行管理如此混亂,簡直駭人聽聞!此等禍患,必須徹查!”郭圖見勢,起身行禮:“元圖公所言不錯,此事起因在商行市集,不便由子遠先生再究,元圖公與糧道商販亦有交道,不如讓元圖公行監(jiān)察之職!”逢紀(jì)這一跳出來爭奪調(diào)查權(quán),對面坐的冀州人士也無法端坐。
商行一脈本就敏感,其中油水不言而喻,審配只恨自己不是袁紹老鄉(xiāng),此時有機會,怎可再放任南陽派繼續(xù)接管?他霍然起身,聲如洪鐘,“荒謬!商市弊案,許子遠罪責(zé)難逃,逢元圖同為南陽人,難免有包庇之嫌,此事當(dāng)交由配,必揪出禍?zhǔn)?,以正視聽!”沮授也立刻跟進,他素知審配剛嚴(yán),更能代表冀州本土力量打壓南陽派,立刻朗聲道:“主公!正南剛正不阿,嫉惡如仇,執(zhí)法如山!此等大案,非正南不可!授愿相助!”許攸拼命掙扎:“明公莫要輕要輕信易手此事!攸也在局中被人構(gòu)陷,必該由我親自去查!”田豐見狀不免有些懊惱,那郭嘉鄧結(jié)仍在,他們竟吵成這番模樣,無怪郭奉孝進門便將苦水先倒一番也無人敢反駁。
就在這滿堂喧鬧爭吵聲中,一聲清朗中帶著毫不掩飾快意的大笑驟然響起:“哈哈哈!妙極!妙極!”郭嘉長身而起,夸張地鼓起了掌,踱出幾步,環(huán)視著那些臉色變幻莫測的滿堂謀士,“若非夫人指點,嘉竟不知這藥性相沖竟有這般毒性!”“君臣不協(xié)?”他猛地看向袁紹,又迅速指向那些謀士,“不就是主公疑懼臣下功高,臣下又怨懟主公掣肘嗎?不就是一派自詡元老,一派把持新貴,彼此視若寇仇,恨不得食肉寢皮嗎?”“臣佐乖離?”他手指點向爭吵不休的審配與逢紀(jì),以及大汗淋漓的許攸,“不就是冀州的瞧不上潁川的,潁川的又防著南陽的,管糧秣的嫌管商行的貪,管軍務(wù)的恨管錢糧的摳嗎?一個個固守門戶,各自為政,生怕對方分了自己一杯羹!這跟那紫石英、白石英‘各走一經(jīng),使氣血紊亂乖張’有何區(qū)別?”“淤毒重積?”郭嘉的聲音拔到最高,帶著振聾發(fā)聵的質(zhì)問,也在宣泄著自己從六年前到現(xiàn)在在這袁府里的每一次的嘲諷的委屈,“不就是你們?nèi)諒?fù)一日的爭權(quán)奪利、互相傾軋、攻訐構(gòu)陷!不就是你們心里那些算計、猜忌、怨恨、不甘!日復(fù)一日地在那‘君臣不協(xié)’、‘臣佐乖離’的爛泥塘里燒著、漚著、發(fā)酵著,這才釀成了這鄴城上下、河北內(nèi)外,淤積難消、足以致命的‘臟腑大患’!這不正是內(nèi)子所言‘淤毒重積’的絕妙寫照嗎?!”他每說一句,被點到的謀士臉色就難看一分。
袁紹更是面沉如水,拳頭在案下攥得死緊,剛被急救回來的臉色不由得又差了幾分。
郭嘉看著眾人被戳中心窩、啞口無言的狼狽樣,胸中怨憤得以化解,收斂臉上的夸張笑容,化為釋然的平靜。
“袁公、諸位,如今這‘君臣不協(xié)’、‘臣佐乖離’、‘淤毒重積’的‘大病’就在眼前,當(dāng)務(wù)之急,該是安內(nèi)固本。
”他頓了頓,目光炯炯,圖窮匕見:“而另一只虎——我家明公曹孟德,與袁公雖有齟齬,卻到底還是彼此需要的同盟,何必在此刻,在你們自己都‘病體沉重’、內(nèi)憂深重之時,還要強行分心,去招惹,玩那‘兩線開戰(zhàn)’、‘兩虎相爭’的兇險把戲?不若皆退一步,各安其境。
”他又向著袁紹近前兩步,“袁公,你傾河北之全力,掃平幽州公孫瓚,畢其功于一役!徹底解決這‘君臣不協(xié)、臣佐乖離’的病灶根源,這難道不比南聯(lián)那張繡小兒,遠隔千山萬水、鞭長莫及來得更實在、更能‘固本培元’?”“哎呀,對!”鄧結(jié)聽到“幽州”一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接上郭嘉的話,“妾聽聞幽州苦寒之地,所產(chǎn)之北地芩性寒,佐以清補遼東參,最能疏導(dǎo)淤熱。
”這話鄧結(jié)心里干干凈凈說的是藥,可在場的眾人聽得可完全不是藥材之事。
郭嘉卻開心得緊,她這跟自己一唱一和的,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向妻子微笑頷首,又繼續(xù)說服袁紹:“不錯,幽州才是袁公目前最該憂心的地方。
而我主實則是替袁公擋下南面的‘疥癬之疾’。
張繡反復(fù)無常,便是今日同公結(jié)盟,明日就舍了,反倒傷了袁公與曹公的情誼。
再有那僭越稱帝的袁公路、反復(fù)跳梁的呂奉先。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禍亂之根?哪一個不曾覬覦河北,輕慢袁公?我主提兵南下,剿滅張繡,壓制袁術(shù),震懾呂布,這難道不也是在替袁公清掃側(cè)翼,剪除潛在的隱患?尤其是那僭越稱帝的袁公路,討伐他,豈非正是替袁公清理門戶,維護汝南袁氏的宗族清譽?”袁紹先是被鄧結(jié)的“卒中”驚嚇,又因謀士的爭吵頭疼,后有郭嘉極力陳詞,胸中煩悶化作一股腦的重拍,“啪”地一聲,他壓下廳內(nèi)所有聲音。
“夠了!”他目光陰沉地掃過許攸、逢紀(jì)和審配,又掠過郭嘉一眼,聲音稍帶疲憊,卻又在強壓怒氣,“偽方劣藥,流毒禍民,危及袁府及眾卿,此乃動搖根基之大患!審正南、郭公則!此事交由你二人共同徹查!一查藥方來源,二查偽藥販?zhǔn)?,三查商行管理,?wù)必將幕后主使、瀆職之人,給孤揪出來、嚴(yán)懲不貸!無論涉及何人……”說著對許攸的眼神加重了幾分恨意,“絕不姑息!”“諾!”
審配和郭圖同時躬身領(lǐng)命。
審配目光灼灼,郭圖低垂的眼簾目光下與郭嘉在無聲中交接。
袁紹喘息片刻,目光復(fù)雜地看向郭嘉,帶著一絲被看透的惱怒和不得不接受的妥協(xié):“至于孟德……他想打張繡,便由他打去!告訴他,專心他的南陽!莫要再借天子之名,擾孤清靜!退下吧!”郭嘉心中大石徹底落地,面上卻依舊恭敬無比,深深一揖:“袁公英明!嘉定將此意轉(zhuǎn)達明公!愿袁公早日肅清內(nèi)務(wù),盡得幽州良藥,身康體泰,廓清河北!”他拉著鄧結(jié),在滿堂心思各異的目光中,從容退出了這座金碧輝煌卻暗流洶涌的袁府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