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辭別過臉,眼淚滴在粗糙的席子上。她想起姜山在時,孩子們能喝上熱粥,八能不用在垃圾堆里扒食,小兒子也不會因為一塊窩頭推來讓去??涩F(xiàn)在,這亂世里,一口吃的,就是他們拼盡全力才能守住的日子。
她抬頭望著鐵皮棚頂?shù)钠贫?,能看到租界上空的月亮。聽說月亮照得到東京,照得到姜山。她摸著八能心口的龜甲,摸著小兒子脖子上的龍蛻,在心里一遍遍說:“姜山,你看,孩子們在長大,我們在等你。再難,我們都等著?!?/p>
風(fēng)從破洞鉆進來,帶著遠處電車的叮當聲。沈清辭把兩個孩子摟得更緊了,像護住這亂世里,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陳嘯林的結(jié)局,是上海灘那年冬天最烈的一把火。
這位曾經(jīng)跺跺腳整個上海灘都要顫三顫的青幫老大,到了末路,只剩下一間漏雨的關(guān)帝廟,和十幾個誓死跟著他的弟兄。日軍占了碼頭后,先是封了他所有的煙館、賭場、碼頭倉庫,接著又放出話來:“歸順皇軍,還是死?”
他當時正患著咳疾,咳得腰都直不起來,卻把日軍送來的“委任狀”撕得粉碎,扔進香爐里燒了?!袄献踊旖?,靠的是義氣二字,”他咳著血沫子笑,“給日本人當狗?那是斷子絕孫的勾當!”
暗地里,他給租界的抗日分子送槍送糧,把受傷的游擊隊員藏進自祠堂堂的密室。有次為了搶回一批被日軍截走的藥品,他帶著弟兄們在深夜的蘇州河兩岸打了場硬仗,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他手里駁殼槍槍從沒抖過,直到把藥品安全送進租界,才發(fā)現(xiàn)胳膊被流彈劃開了個大口子,血把藏青色的綢衫浸得透濕。
日軍恨透了他,卻也忌憚他在青幫的根基,不敢輕易動他。直到有天,幾個心腹見他失勢,偷偷投靠了日本人,夜里摸到他藏身的閣樓,想綁了他去請賞。陳嘯林在夢里被驚醒,看著曾經(jīng)磕頭拜把子的兄弟舉著槍對著自己,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早知你們是這種貨色,當初就該把你們黃浦江江?!?/p>
他沒反抗,任由他們把自己捆了,只是路關(guān)帝廟廟時,猛地掙脫看守,一頭撞向廟前石獅子子。血順著額頭往下淌,他盯著那尊紅臉長髯的關(guān)公像,聲音啞得像破鑼:“弟兄們,哥先走一步,到了底下,也得關(guān)二爺爺磕個頭!”
日軍把他關(guān)在碼頭的貨艙里佐藤美穗穗的哥佐藤健健一親自來勸降。“陳先生,只要你下令讓青幫弟兄歸順皇軍,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你還是上海灘的老大。”佐藤健一笑瞇瞇地遞過煙,“皇軍需要你這樣的人維持秩序?!?/p>
陳嘯林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正吐在佐藤健一的皮鞋上:“老子是中國人,死也是中國的鬼。想讓我當漢奸?除非黃浦江水干了外灘灘的石頭開花!”
貨艙里的刑具擺了一地,烙鐵燒得通紅,鞭子浸過鹽水。日軍把他吊在房梁上,皮鞭一下下抽在他身上,舊傷疊新傷,血順著木板縫往下滴,在地上積成一小灘。他疼得渾身抽搐,卻硬是沒哼一聲,只是瞪著天花板,像是在數(shù)貨艙的椽子。
有個投靠日軍的青幫叛徒湊過來,勸他:“大哥,服個軟吧,何必遭這份罪?”
陳嘯林猛地啐了他一臉血:“滾老子子沒你這種兄弟!”
日軍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給他送好酒好菜,說只要他點個頭,就能保他全家平安。陳嘯林把酒杯摔在地上,碎片濺了日軍軍官一臉:“我陳嘯林這輩子,就認一個理——寧死不當亡國奴!”
行刑那天,他被綁在碼頭的起重機上,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有日軍,有漢奸,也有偷偷來看的青幫弟兄。寒風(fēng)把他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他身上的傷口凍得發(fā)紫,卻依舊梗著脖子,像棵沒被壓垮的老槐樹。
佐藤健一最后問他:“真不后悔?”
陳嘯林笑了,笑得蒼涼又痛快:“老子活了五十年,沒對不起祖宗,沒對不起弟兄,值了!倒是你們這些強盜,占我土地,殺我同胞,早晚有一天,得把血債給老子們還回來!”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黃浦江的方向喊:“弟兄們,別學(xué)我硬扛,能跑的跑,能藏的藏,留著命,等咱們的人打回來——”
槍聲響起時,他的頭還朝著外灘的方向,像是在看那些曾經(jīng)屬于他的碼頭、倉庫,看那些在戰(zhàn)火里掙扎的同胞。
他的尸首被掛在碼頭的電線桿上,掛了三天三夜,風(fēng)吹日曬,面目全非。路過的中國人都低著頭,沒人敢多看,可眼里的淚都在打轉(zhuǎn)。有個老碼頭工趁夜里偷偷給尸首蓋上了件破棉襖,第二天就被日軍活活打死在電線桿下。
但沒人知道,陳嘯林在被抓前,已經(jīng)把最后一批軍火藏進了租界的地窖,只留給接頭人一句暗語:“關(guān)帝廟的香,該換了?!?/p>
那把他用了半輩子的駁殼槍,被一個小徒弟藏了起來,槍托上刻著的“義”字,在后來的日子里,成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念想。
上海灘的青幫,隨著陳嘯林的死,徹底散了。但總有人記得,那年冬天,有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在碼頭的寒風(fēng)里,喊出了比槍炮還響的話——
寧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