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草堆里,他會摸著心口的龜甲,一遍遍地想爹的樣子,想娘的話。龜甲的棱角硌著他,像在提醒:別忘了。他不會忘。那些血,那些哭喊聲,那些日本人臉上的笑,都被他揉碎了,和著眼淚咽進肚子里,長成了一根刺,一根指向所有日本人的刺。
他不知道這樣的恨要藏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報仇。他只知道,只要還活著,這恨就不會滅。就像娘說的,要看著天亮??伤睦锏奶炝粒皇翘柹饋?,是把這些披著人皮的狼,一個個從這片土地上趕出去,讓他們血債血償。
風(fēng)從北邊吹來,帶著硝煙味。八能裹緊了身上的破棉襖,繼續(xù)往南走。他的腳印歪歪扭扭,卻一步比一步沉,一步比一步狠。那恨意像種子,在他心里發(fā)了芽,盤根錯節(jié),長成了一片沒人能撼動的密林。
八能的腳程越來越快,像被風(fēng)追著跑。有時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明明肚子是空的,腿是軟的,可只要看見戴太陽帽的日本小孩,看見穿和服的日本婦人,渾身就會冒出一股勁,跑得比野狗還快。
那股恨像發(fā)了酵的毒,連日本的孩子都沒放過。在南邊的租界邊緣,他撞見個穿木屐的日本小男孩,手里拿著糖人,正追著蝴蝶跑。八能沖過去,一把搶過糖人摔在地上,抬腳就把那孩子踹倒,騎在他身上,攥著拳頭往他臉上砸,嘴里吼著:“你爹是不是殺過人?你娘是不是喝過中國人的血?”
日本小孩嚇得哇哇哭,八能卻越打越狠,直到那孩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他才停手,在那孩子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兩排帶血的牙?。骸斑@是記號!記住了!是中國人給你的!”
他像頭孤狼,專挑落單的日本人下手??匆娙毡旧倘嗽诰I緞莊挑布料,他就往人家貨箱里塞一把火;看見日本兵在茶館喝酒,他就趁人不備,把瀉藥拌進酒壺里;看見日本女人帶著孩子買花,他就沖過去推倒花攤,抓起爛泥往她們身上抹。
他的法子越來越多,越來越狠。用彈弓打瞎日本哨兵的眼睛,把涂了屎的石子扔進日本軍營,甚至趁夜爬上日本商會的屋頂,把“血債血償”四個字用紅漆寫在墻上——那紅漆是他從死人身上刮下來的血,混著鍋底灰調(diào)的。
“那個小雜種又來了!”成了租界里日本人最怕的話。日本兵巡邏時會格外警惕,商人出門要帶十幾個保鏢,連孩子上學(xué)都得荷槍實彈的兵護送。他們懸賞捉拿這個八歲的孩子,畫像貼滿了大街小巷,可沒人能抓住他。他像風(fēng),像影子,像地里鉆出來的鬼,總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xiàn),留下一片狼藉,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次他被三個日本兵圍在巷子里,眼看就要被抓住,心口的龜甲突然發(fā)燙,七片甲片像是活了過來,順著血脈往四肢里鉆。他突然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抓起身邊的扁擔(dān),掄得像風(fēng)車,一下就打斷了一個兵的腿,反手一扁擔(dān)砸在另一個兵的后腦勺上,第三個兵嚇得轉(zhuǎn)身就跑,他追上去,一石頭砸在那人的腳后跟上,看著那人栽倒在地,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叫。
他站在巷子里,喘著粗氣,看著地上哀嚎的日本兵,眼里沒有害怕,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冷。心口的龜甲還在發(fā)燙,那股力量像潮水,來勢洶洶,退去后卻讓他渾身發(fā)軟。他知道,這力量不是龜甲給的,是恨給的,是娘的血、弟弟的命、南京城三十萬冤魂給的。
他成了日本人的夢魘,卻也成了某些中國人眼里的“瘋子”。有個老秀才拉住他,嘆著氣說:“孩子,冤有頭債有主,何必跟無辜的孩子較勁?”
八能甩開他的手,眼睛紅得嚇人:“在倉庫里,我弟弟無辜嗎?在南京城,那些孩子無辜嗎?他們殺我們的時候,可沒分過誰無辜!”他指著自己胳膊上的疤,那是被日本兵的刺刀劃的,“這就是他們給的‘無辜’!”
老秀才被他問得說不出話,只能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背影挺得筆直,卻帶著一股讓人心里發(fā)寒的狠勁。
八能繼續(xù)往南走,手里的石子磨得越來越光滑,心口的龜甲越來越燙。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瘋了”,只知道只要看見日本人,牙就癢,手就抖,恨不得扒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這恨像條毒蛇,纏得他喘不過氣,卻也像根繩子,拽著他在這亂世里往前走,一步都不回頭。
風(fēng)里的血腥味淡了些,卻多了些他留下的記號——那些帶血的牙印,那些“血債血償”的字跡,那些日本人眼里的恐懼。一個八歲的孩子,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在這片破碎的土地上,刻下了屬于他的復(fù)仇。
八能的腳像踩著風(fēng)火輪,卻總也跑不出那些畫面。
他看見過路邊溝里堆著的孩子,小胳膊小腿還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像沒長熟就被摘下的果子;看見過被推倒的牌坊上濺著暗紅的血,風(fēng)吹過,血痂屑子像碎紅雨一樣飄;看見過穿軍裝的人把刺刀插進老人的后背,老人手里還攥著沒送出去的窩頭,溫?zé)岬狞S面混著血,糊了一地。
這些畫面在他腦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得他太陽穴突突跳,心口的龜甲像要炸開。他才八歲,本該是蹲在學(xué)堂里描紅的年紀(jì),可現(xiàn)在,他能準(zhǔn)確認(rèn)出刺刀上的血是新鮮的還是凝住的,能聞出空氣里哪股腥甜是剛流的血,哪股酸腐是開始爛的肉。
那天在面攤,他看見那個日本女孩捧著牛肉面時,喉嚨里像堵了團燒紅的鐵。他想起自己的弟弟,最后那聲哭叫像根針,扎在他耳朵里快爛了;想起娘倒下時,額頭上的血珠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紅圈,像他以前在學(xué)堂里畫的太陽;想起那些被扔進卡車的孩子,哭喊聲能掀翻屋頂,最后卻都沒了聲息。
這些念頭纏在一起,成了團亂麻,勒得他喘不過氣。他不知道什么叫“無辜”,只知道那些穿軍裝的、穿和服的、說硬邦邦口音的,都和那些畫面里的人長著一樣的臉。他們能心安理得地吃著中國的面,住著中國的房子,而他的娘、他的弟弟、那些和他一樣的孩子,卻只能爛在泥里。
血和淚看太多,心里的什么東西就慢慢變了。有時他會對著月亮發(fā)呆,突然想撿起石頭砸過去,好像砸碎了月亮,就能砸碎那些畫面;有時他會摳著自己的手心,直到摳出血來,疼才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他知道自己越來越不對勁,像揣了只瘋狗,見了那些人就想撲上去咬,可他控制不住——那股勁從心口涌上來,帶著龜甲的燙,帶著血的腥,推著他往前沖。
他還是個孩子,會在夜里夢見娘給的白面饅頭,會在看見別的孩子被抱著時偷偷眼紅。可這些柔軟的念想,總被那些血畫面撕得粉碎。恨像野草,在他心里瘋長,把那些該有的孩子氣都擠沒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尖刺,對著所有和“日本”沾邊的人和事。
風(fēng)里飄來面香時,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里。疼,卻讓他清醒——他得記住這疼,記住那些血,記住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哪怕心里的瘋狂像潮水一樣漲,他也不能停,因為停下來,就對不起那些爛在泥里的人,對不起娘最后那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