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藥局門口,有差役維持秩序,查驗“貧戶憑”(一種蓋有坊正印信的簡陋木牌)。持有此牌者,只需登記姓名住址,便可進入。藥局內部,一排排高大的藥柜占據(jù)了大半空間,十余名太醫(yī)署派來的醫(yī)官和學徒正忙碌著??繅μ幵O了幾個簡易診案,有須發(fā)皆白的老醫(yī)官坐診,為一些癥狀復雜的病人免費看診開方。大部分人是直接憑癥狀取成藥的。
“大娘,您這是風寒初起,拿兩包‘傷寒散’,回去用滾水沖服,發(fā)汗即好。小心別再著涼。”一名年輕的醫(yī)官學徒,耐心地對一位老嫗解釋著,將兩包用粗紙包好的藥粉遞過去。
“多謝小先生!多謝陛下恩典??!”老嫗顫巍巍地接過藥包,渾濁的眼中滿是感激的淚水,連連作揖。
另一窗口前,一個面黃肌瘦的漢子攙扶著不??人?、面色潮紅的少年:“官爺,我兒……咳咳……燒了三天了,打擺子(瘧疾)……”
“持‘貧戶憑’了嗎?”窗口后的吏員問道。
“有,有!坊正剛給開的!”
吏員驗過木牌,登記后,高聲唱道:“瘧疾一例,發(fā)‘常山截瘧丸’三粒!”旁邊立刻有學徒取過一個寫有“瘧”字的小竹筒,倒出三粒烏黑的藥丸遞出,并詳細交代服用時辰和禁忌。漢子千恩萬謝地扶著兒子離去。
藥局后院,景象更加獨特。幾口巨大的鐵鍋支在露天灶臺上,鍋下柴火燒得正旺,鍋里翻滾著渾濁的水,蒸汽騰騰。幾名雜役正將一大筐沾滿血污和污漬的麻布繃帶、敷料投入沸水中熬煮。旁邊竹竿上,晾曬著大量煮過、在寒風中凍得僵硬的白色布條(消毒繃帶)??諝庵袕浡还呻y以形容的、混合了血腥、汗臭和蒸煮氣味的怪異氣息。
“陛下,”董允在劉禪身側低聲道,“此‘沸水消毒’之法,初行時,醫(yī)官雜役皆不解其意,多有怨言,嫌其費時費力。李太醫(yī)令親持嚴令,言此乃陛下親諭,關乎萬千將士傷者性命,違者重處,方得推行。如今已成定例。所費柴薪,皆由少府??钪?。”
劉禪微微頷首,目光落在藥局側面一間緊閉的屋門上,門楣上掛著一塊不起眼的小木牌:“研習所”。
“研習所內,李太醫(yī)令正召集譙周、李譔等署內精干,并昨日剛從南中永昌郡趕回的兩位軍醫(yī)?!倍世^續(xù)稟報,“所議之事,便是陛下所囑之《征南瘴癘方》初稿。據(jù)聞爭論頗烈,尤其對‘瘴癘之源’,有言‘山嵐?jié)駸嶂畾狻?,有言‘蟲蠱邪毒’者,更有署內年輕醫(yī)官周樵,大膽提出其隨軍南征時,觀察發(fā)現(xiàn)惡性瘧疾(瘴瘧)高發(fā)之地,蚊蟲極多,病者血中似有‘微蟲’(原蟲?),疑與蚊蟲叮咬相關……此論驚世駭俗,李太醫(yī)令未置可否,只令其詳錄觀察所得,留待參詳。”
劉禪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彩。在微生物學遠未誕生的時代,能有人通過觀察提出“微蟲致病”、“蚊蟲傳播”的假說,已是驚才絕艷!這周樵之名,他記下了。
“賬目如何?”劉禪問道。
“由御史臺派員常駐,每日清點入庫藥材、所制之藥、發(fā)放數(shù)量,核對‘貧戶憑’登記冊與免費領藥名冊,并與售予富戶之賬目對照。目前尚無紕漏。藥材采買,由少府與大司農共管,指定幾家信譽尚可之大藥商供貨,價格壓至最低,嚴防以次充好。”董允回答得一板一眼。
就在這時,藥局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只見一名衣著尚算體面、管家模樣的人,正與門口差役爭執(zhí):
“我家老爺染了傷寒,急著用藥!憑什么要排這長隊?這些藥我們按市價買還不行嗎?”
“這位管事,”差役不卑不亢,“藥局規(guī)矩,憑‘貧戶憑’者優(yōu)先領藥(免費或低價),無憑者需按價購買,但亦需排隊,先到先得,概無例外!此乃天子親諭,董尚書督辦的規(guī)矩!您若要快,可去城中其他大藥鋪購買,價格或更高些?!?/p>
那管家氣得臉色發(fā)紅,卻又不敢真在御設的藥局門前鬧事,只得悻悻然排到隊伍末尾,嘴里兀自嘟囔著“豈有此理”。
劉禪看著這一幕,嘴角微微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權貴的一點不便,換來的卻是無數(shù)貧民生存的希望。這規(guī)矩,破不得!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在冬日暖陽下有序運轉的藥局,看著那些領到救命藥的貧民臉上如釋重負的神情,看著后院蒸騰的消毒霧氣,轉身離開了窗口。
“回宮?!眲⒍U的聲音平靜無波。董允等人連忙跟上。
暖輦在清冷的街道上轆轆而行。劉禪靠在廂壁上,閉上雙眼。漢中相父帶病操勞的身影,米倉山洞中灼熱的爐火與轟鳴的鍛錘,藥局前百姓感激的目光,還有那“微蟲致病”的大膽猜想……無數(shù)畫面在他腦海中交織、碰撞。
礪鋒之路,道阻且長。然手中緊握的,是相父所贈戰(zhàn)袍內那份帶著體溫之信念,是萬千工匠與醫(yī)者眼中被點燃的希望之火,更是身后這座在寒風中掙扎求存、卻又頑強孕育著生機的都城。
暗涌之下,驚蟄已在孕育。十年之約,每一步,都踏在生死存亡的刀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