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鋒落下,力透絹背!
“張苞”。
兩個遒勁方正、骨力雄健的大字躍然絹上!筆畫如鐵畫銀鉤,轉(zhuǎn)折處似有金戈錚鳴,一股磅礴的肅殺悲壯之氣撲面而來,幾乎要沖破絹帛的束縛!
“好!”素來持重的譙周忍不住低聲喝彩,眼中精光爆射,“筆力千鈞,正氣凜然!深得漢隸神髓,更蘊帝王之威!張將軍忠魂得此二字,九泉可慰!”
劉禪輕輕擱下筆,目光凝視著那墨跡淋漓的名字,沉聲道:“張將軍忠勇無雙,國之干城,當(dāng)為英陵萬碑之首!其生平功績,籍貫家世,便有勞譙卿親書!務(wù)求詳實,彰其英烈!”
譙周肅然起身,對著劉禪和那寫有“張苞”二字的素絹深深一揖,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陛下信重,老臣敢不盡心竭力,以拙筆傳將軍之萬一!”他步履沉穩(wěn)地走到另一張?zhí)卦O(shè)的長案前,案上已鋪好素帛。他凝神靜氣,提筆蘸墨,神情莊重?zé)o比,以最工整端方的隸書,一筆一劃地開始書寫:“張苞,字興國,涿郡涿縣人。漢故車騎將軍、領(lǐng)司隸校尉、西鄉(xiāng)侯張飛次子。少有勇力,性烈如火,承父風(fēng)骨……建興十年冬,奉丞相令,率精騎三千,出散關(guān),擊隴西叛羌阿貴部于狄道。羌眾數(shù)萬,憑險固守。苞身先士卒,冒矢石,攀云梯,親斬羌酋阿貴于城頭,羌眾潰……建興十一年秋,復(fù)征西羌迷當(dāng)部于洮水。羌騎剽悍,設(shè)伏斷我糧道。苞為護(hù)中軍,率麾下百騎殿后,死戰(zhàn)不退,身被數(shù)十創(chuàng),力竭殉國。所部百人,無一生還……追贈翊軍將軍,謚曰‘剛侯’……”每一個字都仿佛重若千鈞,飽含著對英烈的無限敬仰與痛惜。
劉禪沒有片刻停頓。董允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念道:“下一位,牙門將,王勇。巴西閬中人。建興十年潼關(guān)血戰(zhàn),率部死守東門甕城,魏軍沖車撞門,火油焚城,身中十余刀,腸出,猶裹創(chuàng)力戰(zhàn),高呼殺賊,力竭殉國……”
劉禪再次提筆,飽蘸濃墨,在另一卷素絹上,落筆書寫:
“王勇”。
字跡依舊方正有力,卻似乎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沉痛與蒼涼。一個普通將領(lǐng)的名字,背后是潼關(guān)那場煉獄般的血火。
“其生平,請許卿執(zhí)筆?!眲⒍U看向許欽。
許欽躬身領(lǐng)命,神情凝重地走到屬于王勇的素帛前,提筆寫道:“王勇,巴西閬中王家村人。少貧,以獵為生,膂力過人。建興七年,應(yīng)募入征西將軍魏延麾下……潼關(guān)之役,魏軍蜂擁蟻附,城頭喋血。勇時為牙門將,守東門甕城。敵以‘霹靂火罐’焚城,煙焰漲天,守卒死傷枕藉。勇身被火燎,發(fā)膚焦灼,猶大呼酣戰(zhàn),手刃魏卒十?dāng)?shù)人……城門將破,敵以沖車巨錐猛撞,門栓寸斷!勇率死士三十人,抱薪負(fù)草,自城頭躍下,沖入敵陣,焚毀沖車,與敵同燼……追贈忠義校尉……”墨跡在素帛上洇開,仿佛浸染著鮮血。
書碑,在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氛圍中持續(xù)進(jìn)行。劉禪仿佛不知疲倦的碑魂,一筆一畫,以帝王之尊,書寫著一個又一個或顯赫、或微末的名字:有陣亡的校尉、都尉,更多的是普通的什長、伍長,乃至最基層的士兵。每一個名字落下,便有一位大儒接續(xù),用飽蘸情感的筆墨,以史家之筆法,勾勒出他們或長或短、卻同樣壯烈如歌的生命軌跡。帳內(nèi)只剩下筆鋒劃過絹帛的沙沙聲,爐火的噼啪聲,以及偶爾壓抑不住的、來自大儒們喉嚨深處的沉重嘆息。
帳外寒風(fēng)凜冽。石匠老周帶著一群精挑細(xì)選的徒弟,還有被臨時征調(diào)來協(xié)助辨識文稿、傳遞素帛的董小禾,在離書碑帳篷不遠(yuǎn)的一個大氈棚里靜靜待命。氈棚里也生了火盆,但寒意依舊刺骨。石坯、鑿子、鐵錘、磨石等工具整齊地擺放著。老周匠用一塊油膩的皮子,一遍遍擦拭著他那把跟隨了他三十多年、柄上包漿溫潤的祖?zhèn)鏖_山鑿,眼神專注,仿佛在進(jìn)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董小禾懷里緊緊抱著幾卷剛從書碑處取來的、墨跡未干的素帛,上面記載著幾位普通士兵的生平。他忍不住踮起腳,透過氈棚的縫隙,望向那頂最大的帳篷,依稀能看到皇帝陛下挺拔的身影和專注揮毫的側(cè)影。
“周師傅……陛下……陛下真的親自在寫每一個名字?”董小禾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他見過最大的官是督修白渠的陳都尉,何曾想過九五之尊會為那些連名字都粗鄙的陣亡兵卒執(zhí)筆?
老周匠停下擦拭的動作,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也望向那頂帳篷,聲音低沉而沙啞,充滿了閱盡滄桑后的感慨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自豪:“是啊,娃娃。老漢我鑿了一輩子石頭,刻過無數(shù)墓碑。王侯將相的碑,描金錯彩,刻滿溢美之詞;富商地主的墓,雕龍畫鳳,極盡奢靡之能事??上襁@樣,由天子御筆親書姓名,大儒親錄生平,只為銘記陣亡小卒的陵園……老漢活了一甲子,走南闖北,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用力拍了拍身邊一塊冰冷的青石碑坯,語氣斬釘截鐵,如同宣誓:“這,就是咱大漢的氣象!這些躺下的兄弟們,值了!咱們手上的活兒,更是半點馬虎不得!每一鑿子下去,都得對得起陛下這筆墨,對得起大儒們這心血,更對得起地下躺著的英魂!刻進(jìn)石頭里的名字,那是千秋萬代的事!”
寒風(fēng)卷著雪沫撲打在臉上,冰冷刺骨。董小禾卻覺得心頭滾燙,一股從未有過的、沉甸甸的責(zé)任感與莫名的崇高感油然而生。他低下頭,更加小心地護(hù)緊了懷中的素帛,仿佛捧著的是一個個沉甸甸的生命與榮耀。其中一張帛書上,清晰地寫著:“李二狗,關(guān)中京兆尹長安縣田家村人。建興十年潼關(guān)之役,征為守城民壯。魏軍攻城甚急,二狗奮力搬運滾木礌石,身中流矢,腸出,猶抱石前行數(shù)步,力竭而亡,年十九?!弊肿智逦?,句句莊重。少年用力點頭,將素帛貼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