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緊緊攥住那枚染血的螭龍佩!玉佩邊緣鋒利的棱角,深深硌進他的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翻江倒海的滾燙。他低頭,凝視著夏侯惠安詳?shù)倪z容,那凝固的微笑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射向鐘樓之外!
城內(nèi),戰(zhàn)斗已近尾聲。失去主將的鐵壁營殘兵在赤色洪流的沖擊下土崩瓦解。更令人心潮澎湃的是,無數(shù)狄道百姓,手持菜刀、木棒、鋤頭,從街巷中涌出,自發(fā)地加入圍剿魏軍殘兵的行列!憤怒的吶喊響徹全城!一面面臨時趕制的、粗糙卻無比鮮艷的赤色旗幟,如同雨后春筍般,在狄道城各處殘破的城樓、衙署、坊門上,被奮力升起!在寒風中獵獵招展!
一股滾燙的洪流猛地沖上魏延的眼眶,灼燒著他的視線。這個一生剛烈、以暴躁勇猛著稱的蜀漢悍將,喉頭劇烈地上下滾動著,下頜的肌肉繃緊如鐵。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將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熱流強行壓下。下一刻,他高高舉起那枚沾滿夏侯惠鮮血的螭龍玉佩!
玉佩在鐘樓窗口透入的天光(陰云縫隙中透下的一縷)和城內(nèi)燃燒的火光映照下,折射出驚心動魄的血色光芒!如同擎起一面無形的、由忠魂熱血鑄就的戰(zhàn)旗!
“螭龍——歸漢——!”魏延的吼聲因激動而嘶啞,卻如同九天之上滾過的雷霆,帶著宣告勝利的無上威嚴和悲愴,轟然炸響,瞬間壓過了狄道城內(nèi)所有的廝殺與喧囂!
“狄道——光復——!”
“隴西——是大漢的了——!”
吼聲在殘破的城池上空久久回蕩,如同燎原的星火,點燃了每一個漢軍士卒、每一個狄道百姓心中的火焰!無數(shù)聲音匯聚成更加浩大的洪流,響徹云霄:
“大漢!大漢!大漢!”
半月后,成都,武擔山蒙學館。
炭火盆燒得正旺,跳躍的火苗將老塾師布滿溝壑的臉映得一片通紅,也在地面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影子。小小的學館擠得水泄不通,蒙童們席地而坐,仰著小臉;更多的則是聞訊而來的成都百姓,有布衣老者,有擔著貨擔的貨郎,有抱著嬰孩的婦人,人人臉上都帶著一種混合著激動、敬畏與悲傷的復雜神情。空氣中彌漫著炭火氣、劣質(zhì)燈油味和人群擁擠的汗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學館正中的那面斑駁土墻上。
墻上,懸掛著一幅精心臨摹放大的“楊阜血圖”影本。原本描繪山川河流、關隘道路的線條,此刻被密密麻麻的小小紅旗所覆蓋:狄道、南安、臨洮、安故、大夏、河關、白石…隴西六郡,盡數(shù)插上了象征大漢的赤旗!每一面小旗旁邊,都用極細的炭筆標注著蠅頭小楷:祁山堡(魏延,飛軍三千)、陰平道(姜維,壁虎都五百)、上邽(夏侯霸)、狄道鐘樓(夏侯惠)、南安(張就)、野狼峪(鄧范押糧隊)…一個個名字,就是一座座血肉的豐碑。
老塾師顫巍巍地站在地圖前,手中緊握著一截燒得烏黑的炭筆。他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地圖上每一個標注著犧牲的位置,最終,無比鄭重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在代表金城(蘭州)的那個墨點旁邊,用力畫下了一面小小的赤旗。盡管金城尚在魏軍重兵把守之下,但這面旗,如同黑夜中的燈塔,代表著漢軍兵鋒所向,代表著不滅的希望。
“娃娃們,鄉(xiāng)親們,”老塾師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卻異常洪亮,穿透了館內(nèi)的嘈雜。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指,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緩緩拂過地圖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劃過那些被紅旗覆蓋的山川關隘。
“看這里,祁山堡,”指尖重重落在祁山位置,“三天三夜,尸山血海!鎮(zhèn)北將軍魏文長,帶著一萬二千無當飛軍,硬是用人命填平了壕溝,堆高了尸坡!王平將軍麾下那個神箭手李敢,一箭射穿臨亭戍尉的喉嚨時,自己也被三支弩箭釘在了云梯上!羅憲將軍的虎步營,三千先鋒,最后活下來的,不足八百!他們的血,滲進祁山的凍土里,把石頭都染紅了!”
他的手指移向隴南山脈那條險峻的細線:“再看陰平道,摩天嶺懸魂徑!姜伯約將軍的壁虎都,五百死士!背著幾十斤的雷彈,在冰崖上攀爬!風雪像刀子!一個兄弟失足,連人帶筐摔下去…轟!…尸骨無存??!都尉巖鷹,用凍成紫黑色的赤腳,硬是在冰瀑上給兄弟們開出一條路…最后…最后也…”老塾師的聲音哽咽了一下,猛地指向“上邽”那個被火焰標記覆蓋的點,“上邽糧倉!沖天大火!夏侯伯興將軍!他把最后一顆雷彈塞進主梁裂縫,把自己和整座糧山,都化作了焚盡魏賊根基的烈焰!尸骨…尸骨都尋不回了…”
他的指尖帶著沉重的悲愴,點向“狄道”那面被著重描紅的旗幟:“狄道鐘樓!夏侯惠將軍!夏侯元讓的族侄!帶著七十三螭龍衛(wèi),在陳泰的鐵壁營圍攻下,死守鐘樓,燃起烽煙!最后…最后只剩半截身子靠在石柱上…軍司馬趙燧,斷了左臂,用最后一點力氣擲出斧頭,救了夏侯將軍半條命…自己…也力竭而亡…”
“南安督郵張就,被自己信任的什長韓猛捅穿了肚子…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野狼峪押糧的魏軍校尉鄧范,看著羌人為了搶鹽巴糟蹋軍糧,活活氣死在血泊里…”老塾師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帶著一種泣血的控訴與無上的榮光,“他們!這些有名有姓的,還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兒郎!他們的血,流在祁山,流在陰平,流在狄道,流在隴西的每一寸土地上!流在一處!不分將軍還是小卒,不分漢人還是羌人!為的是什么?!”
他猛地轉(zhuǎn)身,枯瘦的手指如同標槍,重重地戳在地圖上那面象征大漢的、最大的赤色旗幟上!炭筆的尖端幾乎要戳破紙背!
“就為將這面旗!這面昭烈皇帝、諸葛丞相擎起的漢家赤旗!重新插回!插回我漢家河山!插回這被逆魏竊據(jù)數(shù)十年的故土!讓關中的父老,讓中原的百姓,抬頭就能看見——漢祚未絕!炎漢猶存!”
老塾師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他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份謄抄得工工整整、卻帶著明顯翻閱痕跡的帛書捷報,雙手捧起,如同捧起千斤重擔。他清了清嗓子,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句,聲若洪鐘地誦讀起來:
“…鎮(zhèn)北將軍魏延,親冒矢石,身先士卒,克復祁山天險,大破魏軍!旋即揮師北指,如利劍出鞘!狄道義士夏侯惠,舉螭龍為號,內(nèi)應外合,死戰(zhàn)殉國!魏將軍星夜兼程,破城斬將,狄道遂復!征西中郎將姜維,收隴西義軍,撫羌戎諸部,連克南安、臨洮、安故、大夏、河關、白石!兵不血刃,傳檄而定!燒當羌王芒中,感大漢恩義,率部歸義,獻鹽道、破魏糧!陛下仁德,敕封其為‘漢安羌侯’,世鎮(zhèn)西陲!隴西六郡膏腴之地,山河表里,自此重歸大漢版圖!此乃將士浴血,效死用命;陛下洪福齊天,漢室威德所致!漢祚昭昭,光耀千秋!”
館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炭盆中木柴燃燒發(fā)出的噼啪爆裂聲,如同無數(shù)英魂在烈火中不屈的吶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凝固在那幅巨大的血圖之上。那密密麻麻的赤色旗幟,那蠅頭小楷標注的染血姓名——夏侯霸、夏侯惠、張就、李敢、巖鷹、趙燧……一個個名字,仿佛在火光中跳動,化作了地圖上山川的脈絡,關隘的基石,河流的血脈?;鸸鈱^內(nèi)每一個人的身影長長地投映在墻壁的地圖上,與那些山河關隘、赤色旗幟重疊、融合。那些身影,有佝僂的老者,有懵懂的孩童,有樸實的婦人,有精壯的漢子……此刻,他們仿佛都化作了沉默而頂天立地的脊梁,共同支撐起那片剛剛浴血重光、浸透忠魂的壯麗疆土!
一片肅穆的寂靜中,那個曾出現(xiàn)在上一章尾聲的瘦小羌童,阿吉,輕輕撥開人群,走到地圖前。他臉上帶著高原特有的皴紅,眼神純凈而莊重。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一塊用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一塊鴿子蛋大小、晶瑩剔透、如同冰晶般的上好青鹽。鹽塊在炭火的映照下,折射出無數(shù)細碎、跳躍的光芒,如同星辰,如同淚光。
阿吉踮起腳尖,伸出小手,無比珍重地、莊嚴肅穆地,將這塊青鹽,輕輕放在了地圖上標注著“燒當羌”三個字的位置旁邊。
鹽塊靜靜地躺在那里。它無聲地訴說著夏侯霸以三千斤青鹽為引,聯(lián)結(jié)羌人的智謀;訴說著燒當勇士在野狼峪的雪坡上拋擲套索、劫斷魏糧的悍勇;更訴說著一個古老民族對生存之鹽的渴望,以及對“漢安羌侯”這份認同的珍視。這晶瑩的鹽粒,是盟約的信物,是生存的必需,是無數(shù)傷口上撒下的痛楚,更是這片多難土地上,最終歸于安寧與希望的象征。
薪火在炭盆中噼啪作響,火光跳躍,映照著老塾師溝壑縱橫的臉,映照著阿吉純真的眼,映照著滿屋子沉默而肅穆的面龐,更映照著墻壁上那幅被赤旗覆蓋、被英名標注、被一塊小小青鹽點亮的——萬里河山圖。
螭龍的血,染紅了玄黃的隴原大地,點燃的,是足以照亮西陲、通往中原的燎原之火。
這火光,終將驅(qū)散黑暗,迎來漢室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