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們快打烊了。”一個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隔著厚厚的棉花。是那個老酒保。他不知何時站在了我面前,渾濁的眼睛沒什么情緒地看著我,“最后一杯了,喝完就請回吧?!?/p>
打烊?我抬起頭,視線有些模糊。角落里明明還有兩桌人,推杯換盞,談笑風(fēng)生。那笑聲像細小的針,扎進我膨脹的憤怒和委屈里。憑什么?憑什么他們可以繼續(xù)?憑什么我就得走?一股混雜著酒精、被時代拋棄的屈辱、對楊力那份平凡的嫉妒、對自身無能的憤怒、以及對胡帆那詭異命運的恐懼…
所有積壓的負面情緒,如同被點燃的汽油桶,轟然炸開!
“打烊?!”我猛地一拍吧臺,力道之大,震得杯瓶叮當作響,那杯沒喝完的長島冰茶潑灑出來,在深色臺面上蔓延開深紅的污跡,“你看不起我?!”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曇羲粏∽冃?,在相對安靜的空間里格外刺耳。那兩桌的談笑聲戛然而止,數(shù)道目光驚愕地聚焦過來。
我猛地從皮夾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皺巴巴的現(xiàn)金,看也不看,狠狠摔在吧臺上!粉紅色的鈔票像被驚飛的鳥,散亂地飄落?!昂炔黄饐??!老子有的是錢!接著上酒!”我雙眼赤紅,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老酒保的臉色沉了下來,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但語氣依舊克制:“你喝多了。再這樣,我只能請你出去了。”
“出去?!”
酒精徹底燒毀了最后一絲理智。一股毀滅的沖動攫住了我!我猛地抓起手邊一個空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啪嚓——!”
刺耳的碎裂聲像一把刀,劃破了酒館里凝固的空氣!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玻璃渣四濺,在昏沉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危險的光。
“操你媽的!看不起老子是吧?!”
我狂怒地吼著,搖搖晃晃地沖向門口,一腳狠狠踹在門邊那個半人高的粗陶花瓶上!“哐當——!”
沉悶的巨響!花瓶應(yīng)聲而倒,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干花和泥土撒了一地!“砸!老子砸得起!你這破店值幾個錢?!老子賠!”
我指著臉色鐵青的酒保,手指都在顫抖,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一種扭曲的、證明自己“有價值”的欲望而尖利無比。
警笛聲由遠及近,紅藍的光透過玻璃門,在墻壁上瘋狂地閃爍、旋轉(zhuǎn),像一場荒誕的舞臺燈光秀。
冰冷的詢問室,刺眼的白熾燈,公式化的筆錄,調(diào)解,道歉,賠償…
一套冰冷的程序走下來,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灰白。我把身上幾乎所有的現(xiàn)金都賠給了那個沉默的老酒保,還有那個碎裂的花瓶。走出派出所的大門,清晨微涼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濕氣撲面而來,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一夜的荒唐鬧劇落幕了。錢沒了,臉也丟盡了。
可心底那片洶涌的巖漿,并未因酒精的退卻和這場鬧劇的收場而冷卻平息。賠償時那種麻木的平靜之下,是更深、更冷的絕望和憤怒在無聲咆哮。為什么?憑什么?
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沙場的塵土、賭場的血腥、體制的傾軋、道法的詭異、還有那些面目模糊最終又消失無蹤的“朋友”…
它們像無數(shù)塊沉重的磨盤,輪番碾過我的脊梁。我明明比楊力更早出來闖蕩,比何頌更早看清這世道的陷阱,我掙扎得更用力,付出得更多,甚至窺探過常人無法想象的角落!可為什么,最終被丟在冰冷街角,像個失控的瘋子一樣砸東西發(fā)泄的,是我?
我所渴望的那一點點純粹的光亮,那份像楊力女朋友遞出的蜂蜜水一樣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的暖意,為什么永遠照不進我這片泥沼般的人生?那些虛假的笑容,虛偽的承諾,如同跗骨之蛆,早已將我心中對“情”的最后一點信任啃噬殆盡。胡帆的“不存在”,更是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撐的梁柱。原來連記憶本身,都是可以被篡改、被抹殺的!
我站在清晨空蕩的街頭,像一個被徹底掏空的人偶。賠償后的錢包輕飄飄地貼在褲袋上。遠處,城市蘇醒的喧囂隱隱傳來,車流聲,早點攤的叫賣聲…
那是屬于楊力們、何頌們的、充滿煙火氣的、可以抱怨可以滿足的平凡世界。
而我的世界,只剩下腳下一地?zé)o人打掃的、冰冷的玻璃碎渣,和心底那一片被憤怒和絕望反復(fù)沖刷、再也無法彌合的、巨大的黑色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