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憲曾派門生帶著書信去見尚書仆射郅壽,有所請托,郅壽立即將此人送交詔獄(奉詔關(guān)押犯人的監(jiān)獄),并前后上書,陳述竇憲驕橫放縱,引用王莽篡漢的事例來告誡國家;又在朝會時,諷刺竇憲等人征伐匈奴、修建宅第等事,言辭嚴(yán)厲,聲色俱厲,旨意非常懇切。竇憲大怒,誣陷郅壽購買公田、誹謗朝廷,將其逮捕下獄,判處死刑。何敞上書說:“郅壽是掌管機密的近臣,職責(zé)就是匡正補救朝政得失,如果他保持沉默不言,那才罪該處死。現(xiàn)在郅壽違逆眾人堅持正議以安定國家,豈是為私!臣所以冒死進諫這些不明事理的話,并非為了郅壽。忠臣盡節(jié),視死如歸;臣雖不了解郅壽,但推測他會甘之如飴。臣實在不愿圣朝因誹謗罪而殺人,傷害了寬和的教化,堵塞忠直之路,留下無窮的譏諷。臣何敞謬參機密,說了不該說的話,罪名明白,應(yīng)當(dāng)被投入牢獄,在郅壽之前先死,死有余辜。”奏書呈上后,郅壽得以減免死刑,改判流放合浦郡。尚未動身,郅壽便自殺了。郅壽是郅惲的兒子。
夏季,六月,竇憲、耿秉從朔方郡雞鹿塞(今內(nèi)蒙古磴口西北)出塞,南單于從滿夷谷(今內(nèi)蒙古固陽縣西)出塞,度遼將軍鄧鴻從稒陽塞(今內(nèi)蒙古包頭東)出塞,三路大軍在涿邪山(今蒙古國阿爾泰山脈東南部)會師。竇憲分派副校尉閻盤、司馬耿夔、耿譚率領(lǐng)南匈奴精銳騎兵一萬多人,與北單于在稽洛山(今蒙古國杭愛山南脈)交戰(zhàn),大敗北匈奴軍,北單于逃走。漢軍追擊北匈奴各部落,到達私渠北鞮海(今蒙古國烏布蘇諾爾湖),斬殺北匈奴親王以下一萬三千人,俘獲大批人口,各種牲畜一百多萬頭。北匈奴各小王率領(lǐng)部眾投降的,前后共八十一部二十多萬人。竇憲、耿秉出塞三千多里,登上燕然山(今蒙古國杭愛山),命令中護軍班固刻石記功,頌揚漢朝的威德,然后班師。竇憲派遣軍司馬吳汜、梁諷帶上金帛財物送給北單于,當(dāng)時北匈奴內(nèi)部混亂,吳汜、梁諷在西海(今蒙古國科布多附近)追上北單于,宣揚漢朝的國威和信譽,以皇帝詔命賜予財物,北單于叩頭接受。梁諷趁機勸說北單于效法呼韓邪單于(歸附漢朝的先例),北單于很高興,立即率領(lǐng)部眾同梁諷一道返回;到達私渠海時,聽說漢軍已進入邊塞,便派弟弟右溫禺鞮王帶著貢物到漢朝充當(dāng)人質(zhì),隨同梁諷到洛陽。竇憲因北單于沒有親自前來,上奏請求將送來做人質(zhì)的單于之弟遣送回去。
秋季,七月乙未日,會稽郡發(fā)生山崩。
九月庚申日,任命竇憲為大將軍,中郎將劉尚為車騎將軍。封竇憲為武陽侯,食邑二萬戶;竇憲堅決辭讓封爵,太后下詔允許。依照舊制,大將軍的地位在三公之下,至此,太后下詔規(guī)定竇憲的地位在太傅之下、三公之上;大將軍長史、司馬的品秩為中二千石(九卿級別)。封耿秉為美陽侯。竇氏兄弟驕橫放縱,而執(zhí)金吾竇景尤其嚴(yán)重,他的奴仆和緹騎(執(zhí)金吾屬下的騎兵)強行搶奪他人財物,篡奪釋放罪犯,奸淫擄掠婦女。商人們紛紛關(guān)閉店門,如同躲避仇敵。竇景又擅自征發(fā)沿邊各郡有才干的突騎(精銳騎兵),有關(guān)官員無人敢舉報彈劾。袁安彈劾竇景“擅自征發(fā)邊兵,驚擾官民;郡太守不憑朝廷符信而奉行竇景的文書,應(yīng)當(dāng)處死明示?!庇謴椲馈八倦`校尉、河南尹阿諛依附貴戚,不舉報彈劾,請免官治罪?!边@些奏書都被擱置不批。只有竇憲的弟弟駙馬都尉竇瓌,喜愛儒家經(jīng)書,約束節(jié)制,修養(yǎng)自身。
尚書何敞呈上密封奏書說:“從前鄭武公的妻子武姜寵愛小兒子叔段,衛(wèi)莊公寵愛庶子州吁,只愛不教,最終釀成兇殺叛亂。由此看來,像這樣愛護子女,如同饑餓時拿毒藥給他吃,恰恰是害了他。臣見大將軍竇憲,在章帝駕崩之初,公卿接連上奏,想讓他主持國事。竇憲深執(zhí)謙退,堅決辭讓高位,言辭懇切勤勉,情深意重,天下人聽說,無不喜悅?,F(xiàn)在喪期未過一年(不足一年),大喪之禮尚未結(jié)束,突然中途改變(指臨朝太后重用竇憲),竇氏兄弟專擅朝政,竇憲掌握全國軍事大權(quán),竇篤、竇景總管宮廷禁衛(wèi)大權(quán),而他們虐待百姓,奢侈僭越,濫殺無罪之人,隨心所欲只求快意。如今朝野議論紛紛,都說叔段、州吁又在漢朝復(fù)活了。臣觀察公卿大臣們持觀望態(tài)度,不肯直言的原因,是認(rèn)為竇憲等人如果能有勤勉不怠的志向,自己就會像周宣王時尹吉甫褒揚申伯(外戚)的功勞那樣受褒揚;如果竇憲等人陷于罪過,那么自己則像陳平、周勃順從呂后那樣,最終不會因竇憲等人的吉兇而擔(dān)憂!臣何敞一片誠心,是希望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杜絕綿綿不斷的禍患,堵塞涓涓細(xì)流般的小過,對上不想讓皇太后有損文母(周文王妃太姒)的美名,使陛下有失孝道之譏;對下使竇憲等人能長久保持他們的福分和官祿。駙馬都尉竇瓌,近來多次請求退身,希望抑制竇家的權(quán)勢,可以和他商議,聽從他的意見,這實在是宗廟社稷的長遠之計,也是竇氏的福分??!”當(dāng)時濟南王劉康地位尊貴,行為十分驕橫,竇憲便奏請將何敞調(diào)出京城任濟南太傅。劉康有違法行為,何敞就直言規(guī)勸,劉康雖然不能聽從,但一向敬重何敞,沒有什么嫌隙隔閡。
冬季,十月庚子日,阜陵質(zhì)王劉延去世。
這一年,九個郡國發(fā)生嚴(yán)重水災(zāi)。
永元二年(庚寅,公元90年)
春季,正月丁丑日,大赦天下。
二月壬午日,發(fā)生日食。
夏季,五月丙辰日,封皇弟劉壽為濟北王,劉開為河間王,劉淑為城陽王;將前淮南頃王劉歙的兒子劉側(cè)封為常山王(繼承其父王爵)。
竇憲派遣副校尉閻盤率領(lǐng)二千多騎兵襲擊駐守伊吾的北匈奴軍隊,重新奪取了該地。車師國(今新疆吐魯番一帶)震驚恐懼,前王、后王各派王子到漢朝充當(dāng)人質(zhì)。
月氏國(今中亞阿姆河流域)請求娶漢朝公主,班超拒絕并遣返月氏使者,月氏因此怨恨,派其副王謝率領(lǐng)七萬大軍進攻班超。班超兵力少,部下都非??謶?;班超開導(dǎo)士兵說:“月氏兵雖然多,但跋涉數(shù)千里翻越蔥嶺(今帕米爾高原)而來,沒有后勤運輸,有什么可憂慮的!我們只需堅守城池,他們饑餓困窮自然會投降,不過幾十天就能見分曉了!”謝于是進攻班超,未能攻克,四處搶掠又一無所獲。班超估計他們的糧食快吃完了,必定會向龜茲求援,就派兵數(shù)百人在東路攔截。謝果然派騎兵帶著金銀珠寶去賄賂龜茲,班超的伏兵攔擊,將使者全部殺死,拿著使者的頭顱給謝看。謝大驚,立即派使者前來請罪,希望能讓他們活著回去,班超放他們走了。月氏因此受到極大震動,每年都向漢朝進貢。
當(dāng)初,北海哀王劉基沒有后代,章帝因齊武王劉演(光武帝兄)首倡反莽大業(yè)而其后代封國斷絕,心中常感憐憫,遺詔命令恢復(fù)齊國、北海國兩個封國。丁卯日,封蕪湖侯劉無忌(劉演曾孫)為齊王,北海敬王劉睦的庶子劉威為北海王。
六月辛卯日,中山簡王劉焉去世。劉焉是東海恭王劉強的同母弟,而竇太后是劉強的外甥女(竇太后母親是劉強女兒沘陽公主);所以特別賜予助喪錢一億,大修墳?zāi)?,削平官吏百姓的墳?zāi)箶?shù)以千計,施工的有一萬多人,共征發(fā)擾動了六個州十八個郡。
朝廷下詔封竇憲為冠軍侯,竇篤為郾侯,竇瓌為夏陽侯;只有竇憲不肯接受封爵。
秋季,七月乙卯日(按:七月無乙卯,疑日期有誤),竇憲出兵駐扎涼州,任命侍中鄧疊代理征西將軍職務(wù)作為副手。
北單于因漢朝送還其入侍的弟弟,九月,再次派使者到邊塞表示臣服,并請求入京朝見。冬季十月,竇憲派班固、梁諷前往迎接。適逢南單于再次上書請求消滅北匈奴王庭,于是南單于派遣左谷蠡王師子等人率領(lǐng)左右兩部八千騎兵從雞鹿塞出塞,中郎將耿譚派遣從事率領(lǐng)漢軍監(jiān)護,襲擊北單于。夜晚到達,包圍了北單于,北單于受傷,僅以身免,漢軍俘獲北單于的閼氏(皇后)及其子女五人,斬殺八千人,俘虜數(shù)千人。班固到達私渠海后返回。這時,南匈奴部眾日益強盛,擁有三萬四千戶,能當(dāng)兵作戰(zhàn)的有五萬人。
永元三年(辛卯,公元91年)
春季,正月甲子日,和帝(劉肇)采用曹褒制定的新禮儀,舉行冠禮(成年禮);提升曹褒為羽林左騎監(jiān)。
竇憲認(rèn)為北匈奴勢力微弱,想趁機將其消滅,二月,派遣左校尉耿夔、司馬任尚從居延塞(今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東南)出塞,在金微山(今阿爾泰山)包圍了北單于,大敗北匈奴軍,俘虜了北單于的母親閼氏、親王以下五千多人,北單于逃走,不知去向。漢軍出塞五千多里后班師,這是自漢朝出兵以來從未到達過的地方。朝廷封耿夔為粟邑侯。
竇憲立下大功之后,威名更加顯赫,他以耿夔、任尚等為爪牙,鄧疊、郭璜為心腹,班固、傅毅等人掌管文書,各州刺史、郡太守、縣令,大多出自他的門下,這些人競相搜刮官吏百姓,一起賄賂竇憲。司徒袁安、司空任隗彈劾各二千石官員以及牽連到的人,被貶官免職的達四十多人,竇氏集團十分痛恨;但袁安、任隗一向品行高尚,竇氏也無法加害他們。尚書仆射樂恢,檢舉彈劾無所回避,竇憲等人非常痛恨他。樂恢上書說:“陛下年輕,繼承帝業(yè),各位舅父(指竇憲兄弟)不應(yīng)干預(yù)把持王室,向天下顯示私心。當(dāng)今的上策是,皇上應(yīng)以大義自行割舍親情,臣下應(yīng)以謙讓主動引退,四位國舅(竇憲、竇篤、竇景、竇瓌)就可以長久保持封爵國土的榮耀,皇太后也可以永遠沒有辜負(fù)宗廟的憂慮,這實在是上上之策。”奏書呈上,未被理睬。樂恢稱病請求退休,返回故鄉(xiāng)長陵;竇憲暗中指使州郡官員脅迫樂恢服毒自殺。于是朝廷大臣震驚恐懼,望風(fēng)承旨,無人敢違抗竇氏。袁安因皇帝年幼勢弱,外戚專權(quán),每當(dāng)朝會進見以及與公卿談?wù)搰掖笫聲r,無不嗚咽流淚;從天子到大臣,都依賴他。
冬季,十月癸未日,和帝巡幸長安,下詔尋求蕭何、曹參的近親中適合做他們繼承人的,以延續(xù)其封邑。
下詔命竇憲到長安會合車駕。竇憲到達時,尚書以下的官員商議想向他跪拜,高呼萬歲,尚書韓棱正色道:“對上不諂媚,對下不褻瀆;禮儀中沒有稱人臣為萬歲的制度!”提議的人都感到慚愧而作罷。尚書左丞王龍私自向竇憲呈遞文書并獻上牛酒,韓棱上奏彈劾王龍,王龍被判服城旦刑(四年筑城勞役)。
龜茲、姑墨、溫宿等國都?xì)w降漢朝。十二月,重新設(shè)置西域都護、騎都尉、戊己校尉等官職。任命班超為西域都護,徐干為長史。冊立龜茲國的侍子(在漢朝做人質(zhì)的王子)白霸為龜茲王,派司馬姚光護送他回國。班超與姚光共同脅迫龜茲國,廢黜了原來的國王尤利多而擁立白霸,讓姚光帶著尤利多返回京城洛陽。班超駐守龜茲國的它乾城,徐干駐守疏勒國。只有焉耆、危須、尉犁三國,因為從前曾殺死過西域都護陳睦,仍然懷有二心,其余西域國家全部平定。
庚辰日,和帝從長安返回京城。
當(dāng)初,北單于逃亡后,他的弟弟右谷蠡王於除鞬自立為單于,率領(lǐng)部眾數(shù)千人停留在蒲類海(今新疆巴里坤湖),派使者到邊塞請求歸附。竇憲請求派使者立於除鞬為單于,設(shè)置中郎將進行監(jiān)護統(tǒng)領(lǐng),如同對待南單于的先例。此事交付公卿商議,宋由等人認(rèn)為可以答應(yīng);袁安、任隗上奏認(rèn)為:“光武帝招降安撫南匈奴,并非認(rèn)為可以讓他們永遠安居內(nèi)地,而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是為了抵御北匈奴的緣故。如今北方沙漠(漠北)已經(jīng)平定,應(yīng)當(dāng)命令南單于返回他的北方王庭,統(tǒng)領(lǐng)歸降的部眾,沒有理由再另立於除鞬單于而增加國家經(jīng)費負(fù)擔(dān)。”奏書呈上后,未能及時決定。袁安擔(dān)心竇憲的計劃會被批準(zhǔn),便獨自呈上密封奏章說:“南單于屯屠何(休蘭尸逐侯鞮單于)的父親(呼韓邪單于)率眾歸降漢朝,蒙受漢朝恩德至今已四十多年,經(jīng)過三位皇帝的積累傳到陛下,陛下理應(yīng)遵循先帝遺志,成就他們的事業(yè)。何況屯屠何首先提出消滅北匈奴的大計,使北匈奴空國遠逃,現(xiàn)在中止計劃不予考慮,卻要另立新降的於除鞬;用一時的計策,違背三代的規(guī)劃,對長期供養(yǎng)的南單于失信,去扶持無功的於除鞬?!墩撜Z》說:‘言語忠信,行為篤敬,即使到了蠻貊之地也行得通?!缃袢绻庞谝粋€屯屠何,那么其他蠻夷都不敢再遵守漢朝的盟約了。另外,烏桓、鮮卑剛剛殺死北單于(優(yōu)留單于),凡人之常情,都害怕仇敵,現(xiàn)在立優(yōu)留單于的弟弟於除鞬,那么烏桓、鮮卑就會心懷怨恨。況且依照漢朝舊例,供給南單于的費用,每年達一億零九十余萬錢,供給西域的費用每年七千四百八十萬錢;如今北匈奴王庭更加遙遠,費用勢必超過一倍,這是耗盡天下財力而非建設(shè)邊疆的良策?!焙偷巯略t將此奏章交付群臣討論,袁安又與竇憲進一步爭辯。竇憲性情險惡急躁,仗恃自己的權(quán)勢,言辭驕橫,甚至詆毀袁安,還舉出光武帝誅殺大臣韓歆、戴涉的舊事來威脅,袁安始終不動搖;然而和帝最終還是聽從了竇憲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