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終于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波瀾:“他關(guān)心的從來不是邊關(guān)將士能否吃飽,不是國庫糧倉是否虧空,他甚至不在意誰貪了多少錢!他在意的只有他的平衡!只有他的皇權(quán)是否受到威脅!他怕周家勢大,亦怕我這個太子羽翼豐滿!所以他永遠只會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今日之事,在他眼中,恐怕只是兒子們之間的又一次爭風(fēng)吃醋,而非關(guān)乎國本的蠹蟲貪腐!”
這些話,近乎大逆不道,卻字字泣血,是他積壓已久、今日終于被徹底引燃的憤懣與失望。在這深宮之中,他也唯有在林夙面前,才敢稍稍卸下那溫潤隱忍的偽裝,流露一絲真實的情緒。
林夙靜靜地聽著,沒有驚慌,沒有勸阻。他知道,太子需要的正是一個宣泄的出口。待太子語畢,氣息稍平,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wěn)如常,卻帶著一種冷靜的力量:“陛下執(zhí)掌乾坤數(shù)十載,自有其御下之道。平衡之術(shù),雖是權(quán)宜,卻也是維系朝局不至傾覆的手段。今日陛下未深究周勃,或許是顧忌北疆軍心,或許是時機未至。但陛下既準(zhǔn)了嚴尚書核查戶部,便是給了我們一個名正言順深入其中的機會。水既已攪渾,便能摸魚。只要查下去,未必不能找到更致命的線索,直指核心。”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蕭景琰,目光清澈而堅定:“殿下,路雖遠,行則將至。今日非是結(jié)束,而是真正較量的開始。我們……并未輸?!?/p>
蕭景琰望著他,望著那雙總是沉靜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映出的自己的身影,那里面沒有虛偽的寬慰,只有一如既往的冷靜分析和unwavering的支持??裨甑男木w,奇異地被這份冷靜一點點撫平。
是啊,他在失望什么?又在憤怒什么?父皇的偏心,朝局的艱難,他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嗎?這本就是一條遍布荊棘、需要嘔心瀝血才能殺出的血路。指望一次交鋒就定鼎乾坤,本就是奢望。
今日之局,雖不盡如人意,但確如林夙所言,他們撕開了一道口子,贏得了繼續(xù)追查的機會,并且讓對手看到了他們的鋒芒和狠勁。這本身,就是一種勝利。
他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眼中的激憤漸漸褪去,重新沉淀為深潭般的幽邃。他走到案前,端起那杯溫茶,呷了一口,暖意順著喉嚨滑下,驅(qū)散了些許寒意。
“你說得對。”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沉穩(wěn),“是孤一時執(zhí)拗了?!彼哪抗饴湓诹仲硪琅f有些蒼白的面色上(秋獵舊傷未完全康復(fù)),語氣緩和下來,“你的傷……今日又站了許久,無礙吧?”
林夙微微一怔,似是沒想到太子情緒轉(zhuǎn)換如此之快,更沒想到他會突然關(guān)心這個,連忙低頭:“謝殿下關(guān)懷,奴才無礙?!?/p>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以及蘇婉如柔婉的通報:“殿下,高公公來了,說是陛下有口諭?!?/p>
蕭景琰與林夙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訝異。剛下朝不久,父皇單獨派人來傳口諭?
“請高公公進來?!笔捑扮砹艘幌乱屡郏貢负?。
門被推開,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高公公那胖碩卻不顯笨拙的身影走了進來,臉上依舊是那副彌勒佛般和善的笑容,看不出絲毫朝堂風(fēng)波的影響。
“老奴給太子殿下請安?!备吖卸Y的姿態(tài)無可挑剔。
“高公公有禮了。不知父皇有何吩咐?”蕭景琰抬手虛扶。
高公公笑瞇瞇地道:“陛下口諭:太子近日勞心國事,甚是辛勞。特賞賜南海珍珠一斛,東海珊瑚樹一座,并新貢的雨前龍井二兩,予太子安神靜心。另,陛下說,秋獵受驚,太子當(dāng)好好休養(yǎng),朝中瑣事,不必過于掛懷,自有臣工分擔(dān)?!?/p>
口諭傳完,高公公又笑著補充道:“賞賜之物,老奴已讓人送至庫房。陛下對殿下,可是關(guān)愛得緊吶?!?/p>
蕭景琰起身,面向乾清宮方向微微躬身:“兒臣,謝父皇恩賞?!毙闹袇s是一片冷然。珍珠、珊瑚、名茶……這些華而不實的賞賜,與其說是關(guān)愛,不如說是安撫,是告誡。那句“不必過于掛懷,自有臣工分擔(dān)”,更是意味深長——這是在提醒他,今日的手伸得太長了,該收斂些了。
帝王心術(shù),恩威并施,被他這位父皇運用得淋漓盡致。打一棒子,再給一顆甜棗。
“有勞高公公跑這一趟?!笔捑扮嫔弦琅f是溫和的感激之色,“婉如,替孤送送高公公?!?/p>
蘇婉如應(yīng)聲上前,得體地引著高公公出去。高公公臨出門前,目光似是不經(jīng)意地掃過垂首站在一旁的林夙,笑容依舊和煦,看不出任何異樣。
書房門再次合上。
蕭景琰坐回椅中,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響。他臉上沒了方才的激動,也沒了刻意表現(xiàn)的感激,只剩下純粹的冷靜。
“父皇這是……怕了?”他像是在問林夙,又像是在自語,“怕我揪住不放,怕我真的查出動搖他‘平衡’的東西?還是單純只是想敲打我,讓我安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