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說謊,如今再回云州,的確沒什么意思了。
如今云州家中空無一人,祖母祖父,阿娘阿父,都已經不在了?;厝パ劭磁f日庭院冷落,徒增傷心,不如不看。
前世,在尚書苑的第六年,冬雪未至時,流螢收到了阿娘的死訊。此事除了裴瓔,她從未告訴任何人,不但衛(wèi)泠不知,就連府上家仆都不知曉。人人都道許流螢寡情薄愛,性格冷僻,不但人情如此,對親情亦是如此,甚至離家數年不曾歸家,好像入宮富貴后,便將偏遠云州的家忘了個精光。
人言所謂,實在不足入心,流螢并不為此煩擾。
只是阿娘經年久病,雖早知終有此日,但只要有絲毫可能,星點盼望,流螢都不肯放棄。她拼命讀書,歷經擢選入宮,終于成為公主伴讀,所得俸祿全數寄回云州供阿娘醫(yī)治。
祖母祖父早已過世,阿娘不過云州小吏,俸祿微薄,自病后,俸祿連病中湯藥都維持不起,更不提一家人吃喝生計。家中困難,就連往日只知打理內事的阿父也得出門賺錢,去碼頭做苦力,漿洗縫補,什么活都肯干。
只恨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阿父在碼頭意外身死時,流螢不過七八歲。家中情形艱難,幸而流螢爭氣,歷經擢選成功入宮做了公主伴讀,才讓家中困境稍解。再后來與裴瓔親近,阿娘醫(yī)病所需錢財,幾乎都被裴瓔一手包辦。
初時流螢覺得羞愧,怎么也不肯讓她出這份錢??膳岘嫇碇?,一時哄著一時動怒,倒也把她心中自卑疏解開,承了殿下的情。
后來阿娘病逝,是裴瓔陪自己一同回了云州老家。唯恐嚇到家鄉(xiāng)親人,裴瓔特意換了她最樸素的衣裳,金銀首飾也都去掉,隱藏了公主身份,只當個隨行朋友,與流螢一起回到云州,一起操持后事,里里外外,無一不用心。
流螢還記得,阿娘出殯前夜,兩人一起在靈堂守夜,裴瓔身著素衣,忽然道,“阿螢,我是不是也該叫一聲阿娘?”
流螢不知如何回答,她可是公主?。∨岘媴s低了頭,聲音里帶著些哽咽,“總想來,一直沒來。到底還是遲了些,沒能讓阿娘見我一面?!?/p>
而后好幾年,每逢阿娘忌日,清明,新歲,裴瓔都會遣人前去祭拜。流螢本是不知道的,還是有一回云瑤說漏嘴,她才知曉。
知曉那日,說不清是感動還是震動,夜里啟祥宮里紅燭搖晃時,流螢攀著裴瓔的脖頸,伸手在她頸后摩挲,像是逗貓,逗的裴瓔都破功笑出聲,翻身仰面躺在床上笑個不停,“你、你這人怎么這樣,這時候也不正經?。俊?/p>
流螢側身托臉看她,“難道殿下覺得,這是很正經的時候嗎?”
裴瓔此人不但很壞,臉皮也是極厚的,正兒八經點頭道:“沒有比這再正經的事了。”
嘴上正色說著,身體卻靠流螢更近,一手按在她脆弱處,揶揄她:“讓你這里開心,就是我的正經事。”
流螢嚇得一抖,嬉笑著躲她的手,躲不開,干脆繃緊了腿用力挾制住,困住她的手,讓她一動不能動。裴瓔在床榻上很有分寸,愛逗她,卻也知道歡喜和生氣的邊界,笑著松了手,又將她攬入懷中,輕聲道:“怎么還同我說什么你我?總歸我比你閑散些,有錢些,代你祭拜阿娘也是應該的?!?/p>
裴瓔這話又氣人又感人,流螢抵在她懷里,嘟囔著:“其實也不用如此的,殿下的心意,我都知道。”
裴瓔眉眼皺皺巴巴團成一團,“你以為我是為讓你感激,才去做的?”
流螢抱住裴瓔,整張臉埋在她的頸窩里,終究沒忍住,嗚咽哭出聲:“不是,只是知道你遣人去祭拜,我阿瓔,我只是、只是覺得好難過,阿娘還未真正見過你她還不知道,你待我有多好”
裴瓔笑出聲,出言分明是安撫,聽著卻很討打,“無妨,你可以將我待你的好,一一記下來裝訂成冊。待下回我們一起回云州,你對著阿娘牌位,一一念給她聽,如何?”
二公主總是這樣,帶著一股讓人咬牙又無奈的邪氣。往昔美好總是那般真切,在前世痛苦煎熬時,讓人無法割舍,也難以再前進。
最后一年,她與裴瓔之間,似乎走到了死局,誰也沒有破局的能力,亦沒有破局的勇氣。于是一步錯,步步錯,相互怨著,恨著,又愛著,想著,痛苦糾纏著。直到最后,雪夜長箭做了了斷。
這些話,這些事,都只在腦海盤桓,無論如何,都不能說給元淼聽。兩人不咸不淡聊過幾句,等到黃程來叩門,都如釋重負收了聲,開門讓黃程進來。
黃程記著流螢病情,剛交了值夜的班就趕來,見流螢好了不少也算放心,又囑咐幾句用藥事情就要走,元淼見狀也跟著作別,“許少尹好生歇息,我也就不打擾了?!?/p>
流螢笑著送她們出去,謝過黃程,又轉頭謝元淼,“冰嬉一事,勞煩元主簿替我費心一日了?!?/p>
元淼點點頭,只道無妨。
行宮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流螢歇過一日后便馬不停蹄操持冰嬉事宜,好在前世舒榮的流程安排都記在心上,雖匆忙,但也是諸般事項都落了地,沒出什么岔子。
冰嬉一事完滿結束,又過十余日,陛下在行宮休養(yǎng)后凰體也有所好轉。
冬雪停后,陛下從行宮起駕回宮。
車隊停在宣和門,隨行官員只到宮門外,皆跪地俯首送陛下凰輦入宮門。碾起塵埃群舞又落下,等到凰輦轟聲終于遠去,宣和門外一眾官員才紛紛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