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瞥了一眼他那灰敗木然的臉,胸口殘符又一次劇烈地搏動了一下,帶著灼熱的血。他知道楊少白背上深藏的那個符咒凹痕同樣在沉默中蟄伏著,與他的殘符、與蘇離的龜甲,這三件本該同源的詭物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彼此吸引又瘋狂排斥的扭曲張力,像三頭互相撕咬的兇獸,被強行禁錮在了狹小的牢籠里。他身上的傷,蘇離的毒,楊少白的殘,都是拜它們所賜!可他們此刻卻不得不同行,向著那傳說中能解開一切謎團的滇西雪山。這簡直就是一場殘酷的黑色笑話。
“后生?!币粋€沙啞、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陳啟猛地警醒,抬起頭,眼中瞬間凝聚的鋒銳藏在了帽檐的陰影下。
是老馬夫。他正蹲在離他們幾步遠的泥地上,吧嗒吧嗒地抽著一桿銅鍋旱煙,渾濁的煙霧繚繞著他那張布滿深深皺紋、被風雨侵蝕成深褐色的臉,一雙眼睛卻異常地亮,像潛伏在草叢里的老狼。
“前頭路邪得很吶,”老馬夫?qū)χ鵁熥爝丝谕倌?,煙鍋里的火頭在昏暗中明明滅滅,照得他臉上的皺紋更深更暗,“這山,不對勁。騾子蹄印,過風就沒了……像是給抹了?!?/p>
陳啟心中警惕,面上卻不露聲色,保持著沉默。他只是微微調(diào)整了架著蘇離身體的姿勢,讓她靠得更穩(wěn)當些。
“不是野牲口,也不是土匪做的道?!崩像R夫又吸了一口煙,那煙鍋的紅點仿佛也黯淡了幾分。他壓低了聲音,幾乎用氣音說道,干澀的喉嚨滾動著,“是…山魈…是山魈老爺在‘畫道’了……”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路旁濃密得如同墨色墻壁的密林深處。
順著那指頭看去,隊伍里幾個靠得近的年輕幫工明顯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往人群中間縮了縮。卸牲口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一股無形的寒意隨著老馬夫的話語在短暫休憩的山坳里彌漫開。
“山魈畫道?”陳啟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透過篾帽傳出,“那是甚?”
老馬夫咂摸了一口煙嘴,渾濁的眼睛盯著密林方向,閃爍著一種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敬畏的光:“山里頭的山神老爺、精怪…脾氣大的很!不喜歡生人踩它畫下的地界兒……它在地上留個印子,畫個圈,就是它的道。咱要是看不明白,踏進去了……”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那就是進了它畫的迷魂圈,活物在里頭轉(zhuǎn)死也出不來!這是警告……再往前……要出事……”
他不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陳啟胸前那個被緊捂著的藏青色包袱。
一滴濃稠、鮮紅的血珠,不知何時突破了布料的包裹,從包袱捆綁的邊緣悄無聲息地滲透了出來,掛在粗糙的麻繩上,顫巍巍地,在黯淡的光線下,反射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的光澤。
陳啟立刻察覺到了老馬夫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在他包袱里那塊正在“流血”的殘符上。他迅速用胳膊肘不著痕跡地擋了一下,肌肉緊繃。那滴血的存在,仿佛坐實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
“嘶律律——!!”最前頭那匹領(lǐng)頭的老青騾猛地發(fā)出一聲極度驚恐、帶著變調(diào)的嘶鳴!它原本正低頭啃著路邊石頭縫里的幾根蔫草,此時卻像看見了世間最恐怖的存在,巨大的身體劇烈地往后退縮,龐大的馱架撞在旁邊的大樹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騾眼瞪得幾乎裂開,布滿了驚駭?shù)难z!
緊接著,十幾匹騾馬幾乎同時受驚,一時間人立而起,驚恐萬狀地原地尥蹶子,嘶鳴聲此起彼伏,亂作一團!馬幫漢子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措手不及,紛紛撲上前去竭力拉住受驚的牲口。
“壓?。鹤●R背!”
“老青!你鬼叫個啥?!”
慌亂和喝罵聲響成一片。
“安靜!”領(lǐng)隊老刀一聲厲吼,壓過了混亂。
他黝黑的臉繃得死緊,鷹隼般的目光迅速掃過混亂的牲口、驚慌的幫工、以及泥濘不堪的地面,最后定格在剛才老青騾啃食的地方。
濃密的灌木根系盤結(jié)處,濕滑的泥地上,不知何時,竟然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了一串極新的腳??!
那腳印小巧,只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非人的扁平狀,像是某種光腳的水禽,又或者……某種未知的獸類?
它們突兀地出現(xiàn)在那里,延伸向密林深處,而所有屬于馬幫騾馬和人的凌亂足跡,到了那串新腳印附近,都詭異地消失不見了!仿佛被一塊無形的巨大橡皮擦從泥濘里徹底抹去!
如同老馬夫所言!
老刀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山坳里死一般的寂靜降臨,只有受驚騾馬粗重的喘息和蹄子不安刨地的聲音。
蘇離靠在枯樹上,微弱的氣息更加急促。胸前龜甲包裹的粗布上,新的墨綠粘液正無聲地沿著縫隙洇出,勾勒出愈發(fā)扭曲的裂痕。楊少白依舊木然空洞地看著天,嘴唇似乎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陳啟扶著蘇離的手臂猛地收緊。胸前那個藏青色的包袱,此時如同一個藏在衣服底下、驟然蘇醒的活物心臟!一股遠超之前任何一次的兇猛搏動從內(nèi)部狠狠撞擊他的胸膛!
噗…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