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尤其是那只總是蒙著一層難以驅(qū)散的陰翳、看東西需要格外費力的左眼。
奇怪的是,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眼前的世界似乎清晰了不少,明亮了不少。
是因為剛剛痛哭一場淚水沖刷過的緣故嗎?還是因為這即將奔赴新生的、豁然開朗的心境,驅(qū)散了眼中的陰霾?她說不清。
她只是覺得,遠處那些起伏的、她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紋的沙丘輪廓,在漸亮的天光下,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親切,甚至帶上了一種朦朧的詩意。
那些沙丘,她跑了無數(shù)遍,上面深深淺淺地,還印著她赤腳或穿著破草鞋奔跑時留下的腳印,那是她與這片沉默土地最親密的對話,是她孤獨求學(xué)路上最忠實的見證,也是她無數(shù)次對著天空吶喊、傾訴心中夢想的聽眾。
越野車引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轟鳴,緩緩啟動,車輪開始碾過尚存積水的地面。
拾穗兒猛地回過頭,透過后車窗那層不算干凈的玻璃,拼命地向后望去。
奶奶阿古拉,依舊站在那個她們剛剛分別的、略顯孤零零的土坡上,她沒有再呼喊,只是高高地舉著那只枯瘦得像老樹枝一樣的手臂,用力地、固執(zhí)地揮舞著。
她的身影,在車輪卷起的淡淡塵埃和因距離迅速拉遠而變得模糊的視野中,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從一個清晰可辨的、承載了她全部世界的人形,慢慢濃縮成一個顫動的、小小的黑點……
最終,那個黑點像是被一只無形而又溫柔的手輕輕抹去,徹底地融入了戈壁灘那蒼茫壯闊、正被瑰麗晨曦一點點染亮的背景之中,再也分辨不出了。
那一刻,拾穗兒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揪了一下,一陣尖銳而深刻的疼痛襲來,幾乎讓她窒息。
奶奶的身影,最終化作了戈壁晨光里一粒渺小的、仿佛隨時會被風(fēng)吹落的沙棗,卻帶著千鈞重量,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湖最深處,漾開一圈圈酸澀而溫暖、復(fù)雜難言的漣漪。這感覺,將永遠烙印在她的記憶里。
車內(nèi),一片肅穆的安靜,只有引擎平穩(wěn)的運行聲和車輪碾過濕滑路面的沙沙聲。
張建軍就坐在拾穗兒的側(cè)前方,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給這個女孩足夠的時間平復(fù)心緒。
然后,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溫和而睿智地看向身邊這個剛剛經(jīng)歷人生最劇烈轉(zhuǎn)折的女孩,伸手指向車窗之外那尚且被黎明前最后一絲昏暗籠罩的戈壁曠野。
“拾穗兒同學(xué),”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帶著一種長輩般的引導(dǎo)意味,“你看,這戈壁灘,在天快要亮的時候,是不是顯得特別黑?特別沉?仿佛所有的光線都被吸走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沉重?!?/p>
拾穗兒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用力地點了點頭,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晶瑩的淚珠。
的確,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濃重、最壓抑的,仿佛一只巨大的墨色碗蓋,要將所有的希望和光芒都吞噬殆盡,這像極了她過去許多個感到無助和迷茫的時刻。
“但是,你抬頭,看天上?!?/p>
張建軍的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激昂,他抬手指向車窗外那無垠的天幕,動作堅定有力。
拾穗兒依言抬起頭。夜雨初霽的天空,像一塊被仔細擦拭過的、深藍色的巨大絨布,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清澈得令人心醉。
而在這片深邃的藍色之上,那條浩瀚璀璨的銀河,尚未完全隱去,依舊橫亙在天際,氣勢磅礴,宛如一條閃耀的光之河流。
無數(shù)顆星星,大的如鉆石,小的如碎鉆,明亮的,暗淡的,密集地鑲嵌在那里,閃爍著冰冷而純凈、永恒不變的光芒。
那景象,真的像是傳說中哪位天神不小心打翻了一整罐亮晶晶的碎銀,洋洋灑灑,鋪滿了整個夜空,形成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沉默而壯麗的美,足以讓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
“你看這些星星,”
張建軍的聲音放緩了些,帶著一種歷經(jīng)世事后的篤定和力量,“它們可能離我們很遠,它們的光可能很微弱,但是,你再仔細看?!?/p>
他引導(dǎo)著拾穗兒的目光,“再黑的地方,再深的夜,只要還有星子亮著,哪怕只有一顆,堅持不懈地亮著,這片天地就有了光,就有了方向,就有了打破這看似無邊黑暗的希望和勇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