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初:“……”
那封信只有寥寥數(shù)語,是她老師的父親崔恕寫的。賀初瞥了一眼,里面有“微云”、“青瑤”等字樣。
崔徹笑笑,“看出什么來了?”
她抿了抿嘴,“還用看嗎?老師諸事順?biāo)?,要如愿以償了?!?/p>
崔徹道:“我問的是書法?!?/p>
賀初在他身邊待得多了,耳濡目染,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來,“老大人的隸書風(fēng)貌蒼勁,運(yùn)筆沉穩(wěn)。老師也常寫隸書,不過,和老大人的好像并非一脈相承?。俊?/p>
“有眼力。我的書法不是他教的,是母親教的。而且,后來我自成風(fēng)格,和他的確不是一脈相承?!?/p>
信里還夾了張紙箋,是另一個(gè)人的筆跡,精麗小楷,結(jié)字古質(zhì)、說的是杏脯的事。
崔徹道:“這是齊媽媽寫的,她從前是我母親的陪嫁侍女?!?/p>
賀初咋舌,杏子塢果然是神仙人物待的地方。一位陪嫁侍女的字,竟也這般功力精深。想想從前章頤說她即便練上幾十年,也沒有出頭之日,不得不承認(rèn),崔徹收她做掛名弟子,的確委屈了。
崔徹笑得意味深長,留下齊媽媽的信,卻轉(zhuǎn)手燒掉了崔恕的。
看著紙箋的邊緣被火苗狂野地吞噬,上面的字似在獰笑,賀初心驚肉跳。
她默默坐在一邊,良久,他道:“裴大娘子要與我解除婚約,裴氏和崔氏都同意。”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賀初看著他,靜待下文。
“但……”崔徹眉眼皆是霜雪,“有一個(gè)條件?!?/p>
“裴氏愿將裴二娘子嫁給我,也就是說,他們要我娶青瑤,作為解除幼年那樁婚約的條件?!?/p>
消息并不比她原先預(yù)想得要壞,可她還是怔住了。她想起顧汾帶來的話,崔氏家主說: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你會(huì)收下的。
她垂了眸,眼睫卻撲撲簌簌在抖,只覺得自己的身形大到無處躲藏,只好將脖頸垂得更低。
她是章頤口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對她來說,世間最讓她難受的莫過于無助,而這是她生平詡那樣將他強(qiáng)行帶走。崔徹對裴青瑤的愛意,她無論如何,也逾越不了。
崔徹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在涼亭時(shí)她的反應(yīng)。這封信就像把他置在一處懸崖峭壁,向后退,是萬丈深淵,是無從生還的絕境。往前看,賀初在等他,可兩人之間隔著山海,他無法走到她面前??梢彩沁@封信讓他明白無誤地確認(rèn),他所愛之人不是裴青瑤。他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假使那人不是青瑤,他怎么會(huì)誤認(rèn)為是她呢?
隔著衣袖,他握住她的手腕,“我一早就料到,信上說的事沒那么簡單。只是沒想到,他們把裴微云換成了青瑤。這么一來,我曾經(jīng)愛慕未來妻妹的事,竟然都算不上一件丑聞,隨著時(shí)間的流逝,它會(huì)被人們漸漸遺忘,甚至演變成一樁美談??梢?,是丑聞還是美事,往往并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世俗是否認(rèn)可?!?/p>
崔徹要么清清冷冷,不動(dòng)干火,要么氣極反笑,從不像此刻這樣,就像一碗被打翻的藥,涼透了,順著幾案的邊緣往下滴落,無論案上還是地下,都是狼藉一片。
她鼓足勇氣問:“裴二娘子嫁給老師,不是老師一直以來想要的結(jié)果嗎?既然得償所愿,老師為什么還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
關(guān)于青瑤,他自己還沒弄清楚,如何說?崔徹苦笑,“像我們這樣的世家子弟一生下來,都無法為自己而活。我們和家族休戚相關(guān),命運(yùn)與共,被看重的子弟尤其如此。說白了,就像農(nóng)人種莊稼一樣,只為收獲。如果不為收成,你見過哪一個(gè)農(nóng)人愿頭頂驕陽,腳陷泥土,早出晚歸,日日不輟?所以,在這場博弈中,如果我被博陵崔氏除名,表面上看是我的損失,而實(shí)際上卻是博陵崔氏一樁虧大了的買賣。可人又不是種到地里的莊稼,不是一年兩季的收成。我愿為崔氏盡心竭力,應(yīng)是一種心甘情愿,而不是出于那些精心的控制、優(yōu)雅的權(quán)衡、以及道義的勒索,青瑤也不該是頂替裴微云的一件物品。我要的,是一樁我自己可以做主,不用秉承他人意志的婚姻,就像殿下那樣想嫁誰就嫁誰,而不是塞來一個(gè)自以為投其所好的條件,我就得歡天喜地感激涕零的答應(yīng)。”
賀初想,話是沒錯(cuò),道理她全都明白??纱奘霞抑鏖_了一個(gè)自認(rèn)為崔徹不可能拒絕的條件,這甚至也是裴氏的妥協(xié),而崔徹卻根本不屑一顧。這就意味著,裴青瑤和他聯(lián)姻的提議,被他否決了。他如何對裴青瑤交代,他二人如何收場。不僅如此,這還將意味著他跟崔氏徹底的決裂??赡鞘撬c生俱來的世界,從崔氏剝離,甚至跟裴氏反目,他真得要走到那一步嗎?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真像一樁撲朔迷離的案子,可案子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可他卻總是讓人看得見,摸得著,讀不懂,又猜不透。
崔徹以他從沒有過的認(rèn)真表情道:“阿九,所以信上寫的,不是我想要的?!?/p>
賀初困惑,亦嘆服,只覺得要說任情恣性,不得不說,她老師是那個(gè)天下祈望
翌日,崔徹與賀初一同來了大理寺,他因跟家里有場硬仗要打,道阻且長,慷慨激昂,被刺激得全好了。一邊翻著從顧府搜羅來的東西,一邊問卓見素:“派人夜探顧府,有何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