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府梨園會館,在川府城星羅棋布的戲曲場館里,從不是靠規(guī)模搶眼的那一個。
比起城東能容納上千人的現(xiàn)代化大劇院,它的院落不過半畝見方,舞臺也只夠十來個演員同時登場。
但要論起資歷,這方藏在老街深處的院落,卻像一本被歲月摩挲得發(fā)亮的線裝書,是全城人公認(rèn)的“活古董”。
推開那扇包漿溫潤的朱漆木門,仿佛一步跨過了百年光陰。
青石板鋪就的天井里,幾株百年金桂枝繁葉茂,細碎的光斑透過葉隙落在地上,隨微風(fēng)輕輕晃動。
抬頭看,飛檐翹角如鳥翼舒展,檐角掛著的銅鈴在風(fēng)里叮咚作響,鈴身刻著的纏枝蓮紋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卻更顯沉靜。
斗拱層層疊疊,每一處榫卯都嚴(yán)絲合縫,木頭上的雕花,或是銜著寶珠的瑞獸,或是翩躚起舞的戲伶,雖蒙著薄塵,刀痕里的靈氣卻絲毫未減。
往里走,才懂什么叫“步步皆景”。
左手邊是一溜臨水的茶座,雕花欄桿外就是半池錦鯉,紅的、金的魚兒甩著尾巴游過,攪碎了水面上雕梁畫棟的倒影。
右手邊的回廊墻上,掛著泛黃的老照片:
有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名角登臺的盛況,有穿長衫的票友圍坐清唱的場景,還有劇團下鄉(xiāng)演出時,村民們擠在臺下的熱鬧。
照片邊角卷著毛邊,卻把那些鮮活的時光妥帖地收了起來。
最妙的是它將茶樓與舞臺的融合。
舞臺是典型的“伸出式”,三面都圍著觀眾席,正前方擺著八仙桌與太師椅,茶博士提著長嘴銅壺穿梭其間,壺嘴一斜,滾燙的開水便精準(zhǔn)地注入茶碗,濺起的水花帶著茶葉的清香。
舞臺兩側(cè)的楹聯(lián)是老手藝人寫的:“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字里行間都是戲曲的寫意與豪情。
白日里的會館,總浸在川劇的聲浪里。
鑼鼓點一敲,穿繡金戲服的演員便踩著碎步登場,水袖一甩能甩出三尺遠,轉(zhuǎn)身時腰肢軟得像春風(fēng)里的柳。
最叫人拍案的是變臉,演員一個亮相,紅臉膛瞬間變成黑臉,再一晃又成了白臉,臺下叫好聲浪能掀翻屋頂。
有次看《白蛇傳》,小青的“踢慧眼”絕活一亮相,前排戴老花鏡的老爺子激動得直拍桌子,茶碗里的碧潭飄雪都灑了出來。
不光有川劇,隔三差五還會有外地劇團來“串門”。
上周是京劇團的《貴妃醉酒》,梅派唱腔婉轉(zhuǎn)得像流泉;
這月又來了越劇班子,《梁山伯與祝英臺》的纏綿悱惻,聽得穿旗袍的老太太直抹眼淚。
本地戲迷們從不排外,捧著茶碗聽得入神,遇到精彩處,叫好聲里還帶著川音的爽朗。
正因如此,這里成了老一輩“體面人”的聚集地。
清晨六點,就有穿中山裝的老爺子拄著拐杖來占座,手里拎著的鳥籠掛在欄桿上,畫眉鳥的叫聲與后臺的胡琴聲應(yīng)和著。
他們不慌不忙地沏上茶,抓兩把瓜子,先聊幾句昨晚的棋譜,再評評今天的戲文。
有做綢緞生意的老板,在這兒和老主顧敲定了來年的訂單;有退休的教授,帶著學(xué)生來聽?wèi)颍f要從唱腔里找傳統(tǒng)文化的根。
暮色降臨時,會館的燈籠亮了起來,暖黃的光透過鏤空的燈罩,在地上投下細碎的花紋。
戲還在唱,茶還在續(xù),老人們的笑聲混著琵琶的調(diào)子飄出院墻,落在老街的青石板上。
這方小小的院落,早已不只是看戲的地方,它更像個時光的容器,裝著川府城的記憶,也裝著一輩輩人對生活的熱望。
離開快餐店的時候,晨光像被稀釋的蜂蜜,懶洋洋地淌過快餐店油膩的玻璃窗,在青石板路上洇出片模糊的暖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