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劉裕的這套天下為公,有現(xiàn)實存在的基礎,東晉畢竟是分裂割據(jù)的政權,北方的國土,還在胡人手上,驅(qū)逐胡虜,收復失地,這是明面上必須要做的事,或者說必須要喊的口號,只要劉裕還在用大晉這個旗號,就必須把北伐掛在嘴上,更是要落實到行動之中,那么為了北伐大業(yè),他要求世家大族放棄既得的利益,讓出錢糧,丁口,甚至是土地,將之獻于朝廷,用以北伐,也無人可以反駁和不從呢,若有不從,那一頂不支持北伐,暗結胡虜?shù)淖锩湍芸凵?。?/p>
斗蓬咬了咬牙:“要捐些錢糧是可以,但是土地,丁口這些是國法規(guī)定,地契承認可以由世家高門合法占有的東西,他劉裕憑什么就收歸國有?再說了,上次北伐滅了南燕,這回要消滅天師道,那收復的州郡土地,他又分給出錢出糧出人力的世家貴族多少了?”
黑袍冷笑道:“至少目前,仍然是大晉的天下,是世家的天下,劉裕的國法里也仍然承認和保護世家和士族的利益,現(xiàn)在就搞什么天下為公,就是與祖制,與大晉的根本為敵,就算他現(xiàn)在有大功于國家,也不能隨意地挑戰(zhàn)祖制,我們可以就這一點來攻擊他,說他有篡逆之心,然后煽動那些分到了土地,但是因為離了世家的管理,無法進行大規(guī)模的集體化耕作,反而土地產(chǎn)出降低的農(nóng)夫們,一起起來鬧事,讓他們抗稅,免租,哼,我看劉裕要是沒了這些稅收,他還怎么養(yǎng)活軍隊,還怎么去北伐?!?/p>
斗蓬笑了起來:“黑袍尊者的這個辦法真的很好啊,就象老祖說的那樣,世家高門的莊園,之所以可以養(yǎng)活這么多人,就在于他們一是有自古以來各種農(nóng)經(jīng),水經(jīng)之類的成文技術,有世代專事農(nóng)耕,尤其是精于南方水稻作業(yè)的老仆和莊客,有著幾千年來在南方成型的水利設施和灌溉渠道,再加上三分歸晉以來,東南這里差不多百余年沒有大的戰(zhàn)事了,即使是孫恩之亂一度殘破了三吳之地,也沒有持續(xù)幾年,現(xiàn)在恢復得差不多了?!?/p>
“世家高門靠了這些技術和組織能力,能大規(guī)模地進行集體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這可比小家小戶自己種地的效率要高上很多,在別處這樣單干,年入最多二石到三石之間,而在江南的莊園里,年入五到六石也并不奇怪,這就是老祖說的集體化勞作,帶來的更高的生產(chǎn)能力,也帶來了更多的產(chǎn)出?!?/p>
“要是沒有世家高門來組織這種集體化耕作,哼,就靠劉裕搞什么分地自耕,恐怕這吳地的年產(chǎn)出,要少掉一半呢?!?/p>
黑袍跟著點頭道:“是的,老祖不是說劉裕有辦法靠調(diào)動人的積極性,讓人更有創(chuàng)造力,可以得到技術上的進步和創(chuàng)新嗎,那我看他劉裕怎么個創(chuàng)新吧。江北六郡又不是沒試過,那些所謂的自由了,分到田的百姓,他們既要交稅,又要抽丁,而田地的產(chǎn)出遠遠不如以前在江南的時候,所以一度怨言不斷,要不是劉裕和世家高門達成了協(xié)議,以撤掉京口公學為條件,換取世家高門派了不少莊頭,老農(nóng)到江北去組織集體化生產(chǎn),而把大量的江北土地也劃歸世家名下,我看,他的江北移民計劃,也早早要失敗了?!?/p>
自主創(chuàng)新有動力
老祖平靜地說道:“兩位尊者,你們所理解的創(chuàng)造力,和我說的并不是一回事,我說的創(chuàng)造力,是指具有一定的技術積累,有一定底子的人,在充分的主觀動力的基礎上,可以在他所從事的行業(yè)里,發(fā)展出新的技術的進步,讓整個行業(yè)向前發(fā)展。以這個標準來看,你們所舉的這些例子,不是太合適?!?/p>
“首先,這些江南農(nóng)莊的佃戶們雖然從事耕作之事,但他們并不掌握太多的技術,尤其是對于提高單位田畝產(chǎn)出的技術,因為這涉及對于灌溉,水源,甚至是所施肥料的運用,還有對于種子,農(nóng)具都是有要求的,之所以世家的莊園能有更高的產(chǎn)出,就在于他們在集體化的生產(chǎn)中,集結了眾人的智慧,有幾十萬,上百萬人從事他們的農(nóng)耕之事,在這么多人生產(chǎn)的過程中,總會有人有新的發(fā)現(xiàn)或者是心得體會,哪怕是一些小小的發(fā)現(xiàn),說不定在大規(guī)模地推廣和使用中,也會變成很重大的技術進步。當然,能把這些技術上的進步提供給別人,這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能力,不是說偶爾的發(fā)現(xiàn),就是創(chuàng)新?!?/p>
斗蓬喃喃地說道:“那老祖您的意思,就是說這些個創(chuàng)新,是要有了足夠的技術基礎,再有一定的知識,可以總結和發(fā)現(xiàn)出這些新的技術上的發(fā)展,然后還愿意跟別人一起分享這些自己發(fā)現(xiàn)的東西,接下來管理者會把這些發(fā)現(xiàn),向著數(shù)量龐大的其他行業(yè)內(nèi)的從業(yè)人員進行分享,讓他們也跟著照此辦理,如此一來,這些新的發(fā)現(xiàn)和新的技術,就會被迅速地為大眾所掌握和接受?!?/p>
黑袍咬了咬牙:“為什么要分享給別人,這些新的發(fā)現(xiàn),自己知道了不就行了,為何要告訴別人呢?以人性的自私來說,不分享才是更可能的事?!?/p>
老祖微微一笑,說道:“因為這是集體化生產(chǎn)啊,不象小家小戶可以藏私,就象搞手工業(yè)的工匠,是經(jīng)常會隱瞞自己的手藝,技術,不讓別人學到,就算是師徒之間,也要留一手,怕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但是,在于集體大生產(chǎn)的過程中,就沒辦法隱藏了。”
“就象制作軍械盔甲的技術,如果以前是個人制作,官府限時來取時,就會有各種五花八門,式樣不同的盔甲,但是,自從劉裕年輕時在輜重營里,發(fā)明了灌鐵水翻砂,以模具的方式來制作甲葉的辦法之后,這種大量,迅速地生產(chǎn)甲片,再組合成堅甲的辦法,就快速成型了,以至于北府軍那些以前很難生產(chǎn)的精良盔甲,可以在一兩年內(nèi)生產(chǎn)出近十萬套,裝備了整個打淝水之戰(zhàn)的軍團。這就是技術創(chuàng)新的力量?!?/p>
“如果劉裕跟輜重營的那些普通工匠一樣,因為自己的奴籍或者是低下身份,被充軍在輜重營,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沒有自由,那他會成天想著如何去發(fā)展新的技術,把自己手上的工作做得更好嗎?他恐怕只會想著每天完成任務交差罷了,甚至是拖延時間,以各種理由怠工。這才是人的本性,懶惰,自私?!?/p>
黑袍點了點頭:“我同意老祖的這個說法,但就算是您說的這種情況,劉裕愿意分享自己的發(fā)現(xiàn),普及這種打造甲片的技術,也跟自由沒啥關系,因為劉裕入輜重營不過是因為之前在演習中失誤,有同伴死傷,對他要加以軍法處罰,但以劉裕的地位,早晚還會給調(diào)回老虎部隊的,他自己也清楚這點,所以他在輜重營中沒把自己當成奴隸,罪人,而是把北府軍當成了自己的家,試問象他這樣的把自己放在整個大軍,甚至是放在眾多將校之上的小兵,能有幾個?不是所有人都在這時候跟王妙音這樣的世家千金有婚約在身的?!?/p>
斗蓬笑了起來:“是的,劉裕這種情況太特殊了,不能拿來當常例。老祖,要讓人肯創(chuàng)新,有發(fā)明,那得是位高權重之人才行,他們才能滿足你的條件,一是有足夠的知識和技術,二是有分享這些新技術的動力。只有成天研究發(fā)明各種技術的人,有了突破后,想要下面的人去進一步地做嘗試,才會有可能,而且,得讓這些人有足夠的主動性,強制性地要讓這些新技術大量地使用,這種使用,肯定要對這些人有足夠的好處才行?!?/p>
說到這里,斗蓬頓了頓,冷笑道:“就象劉裕,他在輜重營的時候,也沒把自己真的就當成一個鐵匠了,他仍然是成天想著如何打仗,如何在軍中立戰(zhàn)功,這才可能早點贖罪,回去繼續(xù)自己的婚約,繼續(xù)自己在軍中的前程,他發(fā)明出百煉精鋼宿鐵刀,還有模具化甲葉的做法,為的是自己有利器堅甲,可以有利于他自己沖鋒陷陣,不僅是他自己,還可以讓全軍上下都有這些裝備,這樣才能打勝仗,所以說,劉裕是為了大軍能打勝仗,才愿意分享這些技術,說到底,還是這些新技術的出現(xiàn),與他自己個人的要求一致。”
老祖微微一笑:“是啊,所以這不就是我說的主動性嗎。如果沒有了自由,沒有了希望,那發(fā)明出這些新技術,對自己個人沒有好處,誰還愿意去做這些事呢?所以,只有集體化生產(chǎn)來驗證和推廣新技術,而個人有足夠的動機,也有足夠的能力去發(fā)明出這些新技術,兩者是缺一不可的,但一旦成功,那就會對所在的行業(yè),有著巨大的推動?!?/p>
黑袍咬了咬牙,說道:“那劉?,F(xiàn)在這樣搞,給佃客莊戶們編戶齊民,分他們土地,這些以前只會悶頭種地的人,又能有什么主動性,搞出什么技術進步了?江北的事情早就證明,真正能在種地之事上能有創(chuàng)新,能進步的,不是普通的農(nóng)夫,而是莊頭,管事這些人,他們在世家手下過的好好的,為何要去為劉裕效力?他們才是真正在技術上藏私的人!”
人亡政息兩要素
老祖平靜地說道:“這就是劉裕的利害之處,莊頭也好,管事也罷,這不還是世家貴族的門下走狗嗎,甚至在國家注冊的戶籍上,都不一定有名字存在,換言之,他們可能只是一些佃戶莊客里過得稍好一點罷了,但仍然是不可能和世家貴族同日而語的,而且,不止是他們這一世,而是子孫后代,一代代地要給這些世家,士族當?shù)钁?,長工,永無出頭之日。”
斗蓬咬了咬牙:“給世家這樣當狗,和給國家當狗有什么區(qū)別,難道給國家入了戶籍,注冊為民,就不是當牛作馬了?要交稅,要抽丁,要打仗,年老干不了活時還要把土地交還給國家,然后指望著子孫們走一遍自己的老路,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實在過不下去的家庭,有些是老人直接走入深山之中,或者是投河自盡,以減輕家人的負擔。給世家打工,起碼不用這樣抽丁交稅,也不至于土地給這樣直接剝奪,雖然說土地名份上是世家的,但也不影響自己種地啊。從國家分的地,也只是成丁時讓你種地交稅,又不是說這地真正就是百姓的。”
老祖平靜地說道:“是的,聽起來確實如此,在現(xiàn)在的世道上,給世家服務,種地,要比給國家要好。但是這是因為國家仍然是等級森嚴,由士族所統(tǒng)治的,不會給普通百姓希望和上升空間,仍然是只要他們作牛作馬,一輩子圈在土地上,所得的產(chǎn)出絕大多數(shù)是要交給國家的,還要免費地給國家提供力役,徭役,抽丁,所以過得苦啊。”
“可是你們別忘了,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國家是由天子統(tǒng)治的這個理論基礎之上,也就是說所有百姓的苦難,是因為他們只能受這些苦,這是老天的意愿,這天地之間的一切資源,是天神的,是天神指派了天子,皇帝,來統(tǒng)治他們,而皇帝又建立了朝廷官府,建立了等級森嚴的官吏制度,來統(tǒng)治萬民,如果誰想要反抗,那天神會降下偉力,讓他灰飛煙滅,死狀極慘,這就是儒家的理論,盡管自孔子以來,上千年已經(jīng)沒有人真正地見過天神鬼怪了,但孔子那時候,他們是知道天地間確實有著可怕的鬼神的力量了,所以無比地敬畏,而儒家的理論體系,就是基于這種人不可能挑戰(zhàn)天神,鬼怪的基礎上而建立的?!?/p>
“但劉裕不一樣,他要做的就是從根子上否定掉鬼神,讓所有人都相信天地之間是人類的世界,不是神明,祖先的世界,所以沒有什么天子,也沒有神仙上帝,人類的命運,是要由人類作主,所以,人類基于團結合作,共同發(fā)展的這個前提,而聚集在一起,組織起了國家,推舉出了各級的統(tǒng)治者,進行更好地管理,進行整個國家的分工和秩序,這是劉裕所推崇的,他不會真的就找個老農(nóng)民去當皇帝來管理天下,但他一定會找有能力的那些人,自上而下地來治理天下,因為他認為,只有這樣從天下人之中選出的最有本事的人,才能治好天下。”
黑袍咬了咬牙,沉聲道:“我還是那個意見,他這樣想是他的事,但他不僅是要挑戰(zhàn)天神,也許天神們因為那個什么封神協(xié)議的原因,已經(jīng)無法直接插手人間之事,但是人類自身的自私,貪婪,懶惰的這些天性,即使沒有天神,也會一直存在的,劉裕想要找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來管理天下,治理國家,這本身沒問題,可是有本事有能力的人,難道就愿意和劉裕一樣,把那些能力,本事差得遠的底層百姓看成自己的同類嗎,愿意犧牲一切,不顧子孫后代,不顧自己的小家,只為這些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服務嗎?”
“不要說世家,士族這些掌握了知識的力量,知道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這些道理的人,就算是劉裕原來的老戰(zhàn)友們,這些出身于底層,草根的武夫們,靠著出生入死搏來了富貴的老北府兄弟們,他們就心甘情愿地解甲歸田,和那些幼時的同伴,那些一輩子在家種地的老農(nóng)民們真正的同等地位嗎?有能之士去和無能之人一個檔次,這才是真正反人性的,若真的如此,那誰還要奮斗,還要上進,還要去搏個富貴呢?在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種地,不比什么都要強嗎?”
斗蓬哈哈一笑,說道:“就是,不給人出人頭地的這種希望,不讓人有衣錦還鄉(xiāng)的理想,那誰還想去苦練本領,以后報效國家呢。劉裕也許自己是這么想的,但不能讓所有人都這樣想。沒了天神皇帝,但只要有國家,那就有權力,那就有運用權力進行管理,驅(qū)使人做事的這套體制,那就不可能有絕對的平等,仍然是掌權之人可以控制他人的命運,甚至是生死,又怎么可能做到在位掌權時和退位下臺時一樣呢?哪怕是現(xiàn)在的劉裕,真的要他放棄所有權力,回到京口務農(nóng),那他的敵人,仇家會放過他嗎?沒了權力和軍隊的保護,他能活幾天?就算他武功蓋世,沒人敢找他報仇,那他的子孫后代呢?”
老祖靜靜地聽著斗蓬和黑袍把這些話都說完,整個密室之中,檀香陣陣,煙霧繚繞,但隔了幾千里的這種傳煙之術下,仍然可以看到兩個神尊因為激動而扭曲的面部肌肉,看起來咬牙切齒,似乎恨不得現(xiàn)在在啃噬劉裕的血肉,直到斗蓬的聲音在密室中漸漸地消散,老祖才緩緩開口道:“不要因為憤怒和仇恨而影響了你們的判斷,二位尊者,你們說的,是劉裕根本不可能辦成這事的原因,但在我看來,就象當年的商鞅一樣,只要劉裕應對得當,是有可能即使是死后,也不至于人亡政息的,任何大的變法,革新,是否能持續(xù)下去,是否會人亡政息,其實是取決于兩點,那就是制度的持續(xù)保證,還有天下的人心所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