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的鈴聲像根松了的發(fā)條,剛響完最后一聲,紅磚教學樓里就炸開了鍋。陳默被后面涌來的人撞了下胳膊,帆布書包帶子滑到肘彎,露出里面半本沒寫完的數(shù)學練習冊。他往邊上躲了躲,白襯衫后背已經(jīng)洇出一片汗?jié)竦挠∽?,混著粉筆灰的味道。
校門口的柏油路被曬得能粘住涼鞋底,賣冰棍的老太太推著二八大杠,木箱子上蓋著厚棉被,“三分一根,五分兩根”的吆喝聲混在學生的笑鬧里。斜對過的供銷社剛上了新貨,玻璃柜臺被擦得锃亮,里面的大白兔奶糖擺成整齊的幾排,玻璃紙在太陽底下閃著光,甜膩的香氣好像能順著空氣飄過來。
陳默的腳步慢了半拍。
上一世這時侯,他總在放學路上磨磨蹭蹭,就等著父親下班路過這兒,拽著他的衣角要奶糖。父親那時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口袋里揣著皺巴巴的毛票,嘆著氣掏錢時,眼角的皺紋會堆得像團紙:“省著點吃,廠里這個月獎金又沒發(fā)?!?/p>
他那時侯哪懂這些。直到半年后,機床廠的紅榜上貼出改制通知,用粗黑的毛筆寫著“優(yōu)化人員結(jié)構(gòu),鼓勵自主創(chuàng)業(yè)”。父親拿著那張紙在陽臺蹲了三個晚上,煙蒂扔了記記一鐵盒,最后還是把筆擱下了——他說“鐵飯碗砸了,一家人喝西北風?”
后來呢?
陳默望著供銷社墻上刷著的紅漆標語“發(fā)展才是硬道理”,舌尖有點發(fā)苦。機床廠沒撐過兩年,父親拿著兩千塊遣散費,在街角支了個修自行車的攤,冬天戴著手套也能凍裂口子,夏天光著膀子曬得脊背脫皮。而當初跟他一起猶豫的張叔,咬咬牙去深圳倒騰電子表,三年就蓋了兩層小樓,過年回來時,手腕上的金表晃得人睜不開眼。
“陳默!發(fā)什么呆呢?”
王磊騎著自行車從后面拐過來,車把上掛著個鐵皮飯盒,叮當作響。他猛地捏閘,車胎在地上蹭出刺啦一聲,“晚上去我家看球不?我爸托人從上海帶了臺熊貓彩電,十四寸的!今晚巴西對荷蘭,據(jù)說貝利都看好巴西!”
1994年的世界杯。
陳默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包帶,指甲陷進帆布的紋路里。他記得這屆世界杯的每一場輸贏,更記得隔壁班趙強他爸——那個總在廠門口下棋的老會計,就靠賭球贏的錢,轉(zhuǎn)道去廣州進了批牛仔褲,在夜市擺了個小攤,不到半年就盤下了菜市場邊上的門面。
這時代像口燒得通紅的鐵鍋,底下是翻滾的機遇,濺出來的火星子,能讓人飛黃騰達,也能讓人燙傷一輩子。
“不去了,”陳默抬起頭,額前的碎發(fā)被風吹得動了動,“我得早點回家。”
“回啥家啊,你爸不還在廠里開會?”王磊撇撇嘴,腳在地上蹬了兩下,“聽說你們廠又要談改制?我爸說……”
“我先回去了?!标惸驍嗨D(zhuǎn)身往家屬院的方向走。
家屬院的紅磚樓墻皮掉了一塊又一塊,樓道里堆著各家的煤爐,傍晚的風裹著飯菜香和煤煙味飄下來。剛上到三樓,就聽見家里的窗戶開著,母親壓低了聲音念叨:“……老張今天又來問,說深圳那邊缺技術(shù)工,問你去不去。你倒是表個態(tài)啊……”
父親沒說話,只有火柴劃著的“嚓”一聲,接著是綿長的咳嗽。
陳默站在門口,手放在掉漆的木門把手上,指腹觸到冰涼的金屬。
上一世,父親就是在這場猶豫里,錯過了整個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這一世,他得把那根被命運掐斷的線,重新接起來。
他推開門,喊了聲:“爸,媽,我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