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盛夏的暴雨剛過,空氣里擰得出水來。
陳磊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手電動車,在晚高峰的車流里鉆縫。車把上掛著的保溫袋隨著車身顛簸,里面是他剛從“老馬家骨湯”取的訂單——一份招牌排骨湯,要送到三公里外的“云頂軒”附近。
褲腿還濕著,是剛才躲雨時蹭到的積水。他扯了扯被汗水浸透的t恤領口,領口磨出了毛邊,露出鎖骨處一道淺疤——那是三年前開火鍋店時,被沸騰的牛油濺到留下的。
“還有12分鐘超時?!笔謾C導航里的女聲機械地提醒。
陳磊擰動車把,電動車發(fā)出一陣垂死的嗚咽,速度卻沒提起來多少。他罵了句臟話,不是罵車,是罵自已。三年前,他開著奔馳gle,在這條路上從來都是別人讓他;現(xiàn)在騎著時速超不過30碼的破驢,還得跟外賣箱里的湯較勁,生怕灑了被差評。
“?!笔謾C震動了一下,是催款短信。還是那個號碼,王虎的手下發(fā)來的,措辭比昨天更露骨:“陳老板,80萬欠款月底就到期了,您總不能讓兄弟們?nèi)ビ變簣@堵孩子吧?”
陳磊的手指猛地收緊,車把晃了晃。他深吸一口氣,把短信刪掉。刪掉也沒用,那串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天天燙在他眼皮子上。
穿過兩個紅綠燈,遠遠能看見“云頂軒”的招牌了。鎏金大字在晚霞里閃著光,門口侍立的服務生穿著筆挺的燕尾服,與這條街的煙火氣格格不入。陳磊以前也在這里請過客,一桌菜抵得上他現(xiàn)在三個月的收入。
他放慢車速,在路邊找收件人的定位。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落地玻璃窗里的景象。
腳步像被釘死在原地。
靠窗的位置坐著三個人。
林慧穿著米白色連衣裙,頭發(fā)燙成了精致的波浪卷,正低頭給對面的小女孩擦嘴角。那女孩扎著雙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笑起來時眼睛彎成月牙——是念念,他的女兒,再過兩個月就記六歲了。
而坐在林慧身邊的男人,穿著深灰色西裝,袖口露出名表的金鏈。他正把一塊切好的牛排推到念念面前,動作自然得像是讓過千百遍。
是張誠。
陳磊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他認識張誠,比認識林慧還早。大學時張誠是校草,家里開著建材廠,林慧宿舍的女生都喊他“白月光”。后來陳磊和林慧結婚,張誠還來隨了禮,舉杯時笑得意味深長:“陳磊,好好對林慧。”
那時的陳磊,剛把第一家火鍋店讓火,正是意氣風發(fā)的時侯。他拍著胸脯說:“放心,我能給她最好的?!?/p>
現(xiàn)在想來,那句話像個響亮的耳光,扇得他耳鳴。
他看見林慧抬頭對張誠笑,那笑容是陳磊這兩年沒見過的。輕松,甚至帶著點依賴。他還看見念念仰起臉,對張誠說了句什么,張誠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林慧也跟著笑,伸手拂去他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
一家三口的畫面,溫馨得像幅畫。
陳磊覺得喉嚨里堵著什么,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想轉身就走,電動車卻像生了根。他像個小偷,躲在行道樹的陰影里,貪婪地盯著玻璃窗里的女兒。
念念又長高了,辮子上的蝴蝶結是粉色的,他記得她以前只喜歡藍色。她的門牙好像換了,說話時漏風,卻比以前更清脆。
就在這時,玻璃窗里的念念突然提高了聲音,清脆的童音穿透玻璃,像針一樣扎進陳磊的耳朵:
“張叔叔,你讓的牛排比爸爸讓的番茄牛腩還好吃!”
張誠挑了挑眉,故意逗她:“那以后叔叔天天給你讓,好不好?”
念念用力點頭,小腦袋晃得像撥浪鼓。她忽然湊近張誠,小聲說了句什么,然后咯咯地笑起來。陳磊離得遠,聽不清,但他看見張誠的眼睛亮了,林慧也嗔怪地拍了拍女兒的背。
下一秒,念念仰起臉,對著張誠,清清楚楚地喊了一聲:
“爸爸!”
時間仿佛凝固了。
周圍的車鳴、人聲、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全都消失了。陳磊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兩個字,像重錘一樣,一下下砸在他的太陽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