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河鎮(zhèn)到鄰市的大巴車,在暮色里搖搖晃晃地穿行。車窗外的天空漸漸暗下來,遠處的路燈次第亮起,像一串被打翻的珍珠,散落在墨色的綢緞上。林硯靠在車窗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張父親搬土豆的照片,指腹一遍遍摩挲著照片上父親花白的頭發(fā)。
手機屏幕亮著,陳墨的消息停留在“我等你”三個字上。林硯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很久,心里像被溫水泡過的棉花,又軟又脹。她想起陳墨每次加班晚歸時,總會帶回來一袋她愛吃的;想起他創(chuàng)業(yè)失敗那天,蹲在陽臺抽煙,卻在她走過去時,立刻掐滅煙頭,笑著說“沒事,從頭再來”;想起他脖子上常年掛著的那枚舊鑰匙,說是“小時侯家里的,留個念想”——現(xiàn)在她才知道,那大概是陳墨父親生前用過的鑰匙,是他對父親的念想,也是對承諾的執(zhí)念。
“師傅,麻煩停一下車?!绷殖幫蝗粚χ{駛座喊了一聲。
大巴車在路邊停下,林硯抓起包匆匆下車。站臺旁邊有一家花店,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玻璃門照出來,映著記室的鮮花。她走進去,在康乃馨和百合之間猶豫了片刻,最終選了一束向日葵。
“給長輩的?”花店老板娘笑著幫她包裝,“向日葵好,寓意好,積極向上。”
林硯扯了扯嘴角,沒說話。她希望父親能像向日葵一樣,哪怕經(jīng)歷了那么多風雨,也能重新朝著陽光生長。
再次坐上出租車時,司機師傅正在聽本地新聞,主播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本市知名企業(yè)家王啟明先生今日向市第一醫(yī)院捐贈價值百萬的醫(yī)療設(shè)備,用于改善神經(jīng)內(nèi)科病房條件……”
林硯的心猛地一沉。王啟明?市第一醫(yī)院?她立刻報出張桂英給的地址:“師傅,麻煩去市第一醫(yī)院?!?/p>
司機應了一聲,打了個方向盤:“巧了,剛捐完設(shè)備的王總就是從這醫(yī)院出來的,聽說他母親在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住了快半年了?!?/p>
林硯的手指攥緊了向日葵的包裝紙,指尖被勒得發(fā)白。世界這么小,王啟明竟然也和這家醫(yī)院有關(guān)。是巧合,還是另有隱情?
出租車停在醫(yī)院門口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林硯付了錢,抱著向日葵站在醫(yī)院大門前,看著“市第一醫(yī)院”幾個紅色的大字在夜色里亮得刺眼。她深吸一口氣,走進門診大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往住院部走去。
神經(jīng)內(nèi)科病房在住院部七樓。電梯里,林硯對著鏡面整理了一下頭發(fā),鏡子里的女人眼眶微紅,卻眼神堅定。她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是什么——一個中風后無法說話的父親,一段被掩埋了二十年的過往,還有那個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丈夫。
電梯門“?!钡匾宦暣蜷_,林硯走出電梯,沿著走廊慢慢往前走。病房的門大多虛掩著,里面?zhèn)鱽聿∪说目人月?、家屬的低語聲,還有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走到703病房門口時,她看見門把手上掛著一個藍色的布簾,簾子上繡著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是陳墨會讓的事。林硯的心里泛起一陣暖意。
她輕輕推開門,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監(jiān)護儀發(fā)出輕微的聲響??看暗牟〈采咸芍粋€老人,蓋著藍白條紋的被子,頭發(fā)花白,側(cè)臉的輪廓和林硯記憶中的父親漸漸重合。他的右手搭在被子上,手指微微蜷著,似乎在無意識地用力。
陳墨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正低著頭,用棉簽蘸著水,小心翼翼地幫老人潤嘴唇。他的動作很輕,很專注,側(cè)臉在臺燈的光暈里顯得格外柔和。
聽到開門聲,陳墨抬起頭,看到林硯時,他愣了一下,隨即站起身,眼里閃過一絲慌亂,又很快歸于平靜?!澳銇砹??!?/p>
林硯點點頭,走到病床邊,目光落在父親臉上。二十年未見,他老了太多,眼角的皺紋像刀刻一樣深,下巴上的胡茬已經(jīng)泛白,只有那雙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間,突然亮了起來,像蒙塵的星星被擦拭干凈。
“爸……”林硯的聲音哽咽了,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這一個字。
林建國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fā)出模糊的“啊……啊……”聲。他的左手艱難地抬起來,顫抖著伸向林硯,手指在空中劃了幾下,最終無力地垂落。
“爸,我是小硯,我來看你了。”林硯握住他的左手,他的手很涼,皮膚松弛,布記了老年斑,卻在被她握住的瞬間,微微收緊了。
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父親的手背上。林硯想起小時侯,這只手曾牽著她走過南河鎮(zhèn)的石板路,曾把她舉過頭頂,曾在她摔倒時輕輕揉著她的膝蓋說“不怕”。而現(xiàn)在,這只手連握緊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上周突發(fā)的中風,右邊身子不能動,說話也含糊?!标惸驹谝慌裕曇舻统?,“醫(yī)生說恢復得好,以后可能還能說話,但要慢慢來?!?/p>
林硯點點頭,把向日葵插進床頭柜上的空花瓶里,黃色的花瓣在白色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明亮?!皬埌⒁潭几嬖V我了,爸的事,還有……你爸的事?!?/p>
陳墨的肩膀微微一沉,他走到窗邊,背對著林硯,望著窗外的夜色:“對不起,林硯,一直瞞著你?!?/p>
“為什么不告訴我?”林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們是夫妻,不是嗎?”
“就是因為是夫妻,才不能告訴你。”陳墨轉(zhuǎn)過身,眼眶泛紅,“我答應過你爸,也答應過我爸,一定要等找到證據(jù),幫你爸洗清冤屈后再告訴你。我怕你知道了會難過,會擔心,會……怪我?!?/p>
“我怎么會怪你?!绷殖幾叩剿媲?,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心里一陣愧疚。這些年,陳墨一邊要瞞著她照顧父親,一邊要還債,一邊還要承受著過去的沉重,他該有多累?!拔以撝x謝你才對,謝謝你替我爸,替我們家扛了這么多。”
陳墨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熨帖而溫暖:“傻瓜,我們是一家人?!?/p>
一家人。這三個字像一道暖流,淌過林硯的心田。她想起母親的信,想起父親的紙條,想起陳墨的守護,原來他們都在用自已的方式,守護著這個家,哪怕這個家曾經(jīng)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