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紫霄賊營地的馬廄飄來濃重的草料腐味,混著戰(zhàn)馬排泄物的酸臭,在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中凍成刺鼻的霧。
張五蹲在三號馬槽旁,用凍裂的手指給黑鬃馬梳理尾毛,指甲縫里嵌著的暗紅碎屑不知是馬血還是昨日戰(zhàn)斗濺的人血。
他聽見頭頂?shù)臋M梁傳來“咯吱”輕響,以為是北風作祟,卻在抬頭時,看見半截名冊從梁上墜落,邊角掃過他的臉,像條冰冷的蛇。
那是本用鞣制人皮裝訂的名冊,封面剝落處露出“連坐鏈”三個字,字體邊緣結著細小的冰棱,每道都像極了刑具上的倒刺。
張五屏住呼吸,用馬刷撥開覆在名冊上的干草,扉頁中央赫然印著狼頭紋章,下方一行小字刺得他瞳孔驟縮:“丙叁拾柒號至陸佰號死囚檔案”。他的兵牌正掛在脖子上,編號丙叁拾柒,那是他入伍時引以為傲的“幸運數(shù)字”,因為與他和妻子劉氏的婚期相同。
翻開在名冊封面閃過的瞬間,張五聽見對方喉結滾動的聲音。
“這東西從哪來的?”伍長的拇指壓住他氣管,“說!”鐵手套的紋路割進他脖頸,張五看見對方袖口露出的刺青——一只斷翅狼,和自己兵牌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喉間發(fā)出瀕死的氣音,張五的膝蓋本能地頂向伍長襠部,卻被對方大腿肌肉夾得動彈不得。名冊從懷里滑出半角,伍長的視線被“丙叁拾柒”編號吸引的剎那,張五的匕首已經(jīng)滑進掌心。
那是劉氏用陪嫁銀鐲熔鑄的短刀,刀柄“生死相隨”四個字被他掌心的汗浸得發(fā)烏,此刻正抵住伍長頸動脈,感受著對方心跳如鼓。
“放開我……”張五的嘶吼混著血沫,伍長的體重突然壓下來,將他整條手臂碾在結冰的干草上。
匕首尖刺破皮膚的瞬間,遠處巡夜隊的梆子聲突然變調(diào),三長兩短,是屠殺開始的信號。伍長的瞳孔驟縮,他看見張五眼底倒映的燈籠光,和三年前清河村婦孺看見的火光一模一樣。
“你以為連坐鏈真能保家人平安?”張五的牙齒咬住伍長耳垂,“劉氏的繡鞋我找到了,鞋尖的蓮花被你的刀砍爛了!”
匕首在動脈里輕輕攪動,溫熱的血濺在名冊扉頁,將“連坐鏈”三個字泡成暗紅色。伍長的手指抓向他眼睛,卻在觸到名冊里自己的死亡日期時僵住——“光緒三年除夕”,正是他計劃回家祭祖的日子。
馬廄外傳來皮靴踩雪的脆響,張五猛地推開尸體,匕首柄撞在馬槽上發(fā)出清鳴。伍長的血在干草上洇成不規(guī)則的形狀,像極了劉氏最后一封信里咬出的齒痕。
他撕下自己那頁名冊,折成紙船時發(fā)現(xiàn)邊緣有蟲蛀的孔洞,恰好組成并蒂蓮的形狀。
紙船漂進融雪的剎那,張五聽見馬廄深處傳來壓抑的抽氣聲。他抬頭,看見三號馬槽的黑鬃馬正盯著他,瞳孔里映著他滴血的匕首,和槽下暗格里露出的名冊角。
那是王大錘的木工尺刻痕,和趙二柱的銀鐲碎影,此刻都在月光下微微發(fā)亮。
子時,張五裹緊破皮襖,裝作解手溜出營地。亂葬崗的風比營地更冷,他摸出藏在樹洞的名冊頁,用凍僵的手指在每片碎雪上寫下三個字:“都是死人”。當?shù)谝黄埓M士兵飲水的溪流,他聽見遠處傳來壓抑的抽氣聲——那是和他一樣的底層士兵,在月光下讀著同一張死亡名單。
丑時三刻,西營的篝火旁,趙二柱攥著浸雪的紙片發(fā)抖:“我媳婦的銀鐲……原來早就斷在劊子手手里。”
王大錘沉默地折起“父親”那頁,塞進貼身衣兜:“明天換崗時,把消息傳給輜重隊?!睆埼逋麄冄鄣兹计鸬挠乃{火焰,那不是恐懼,是冰雪下即將噴發(fā)的巖漿。
寅時,馬廄里的黑鬃馬突然嘶鳴。張五借著月光給它梳理鬃毛,看見馬槽暗格里的名冊又少了幾頁——有人來過,又悄然離去。
他摸了摸馬脖子上的項圈,那是用連坐鏈鐵環(huán)改制的,此刻在掌心硌出深痕,像極了劉氏繡鞋上的并蒂蓮。
當五更的梆子聲響起,張五看見第一縷晨光落在亂葬崗方向。
他知道,那些漂在溪流里的紙船,那些藏在衣領的名冊頁,那些在篝火旁交換的眼神,正在結成一張網(wǎng)——一張由真相編織的網(wǎng),即將罩向那些用謊言喂養(yǎng)他們的人。
雪又下起來了,張五卻不再覺得冷。他摸出懷里的繡鞋,鞋尖殘蓮在晨光中微微發(fā)亮。遠處傳來戰(zhàn)馬的嘶鳴,他知道,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而他,以及無數(shù)個“他”,正在黑暗里傳遞火種,等待雪崩的那一刻。
卯時初刻,西營的炊煙裹著人肉饅頭的酸臭升起,張五混在打飯隊伍里,看見趙二柱故意撞翻菜桶,黃稠的骨湯潑在新兵李四腳下。
那少年慌忙去擦,卻在褲腿黏住的名冊碎片上,看見自己“病逝”的阿娘項下寫著“光緒三年四月初三,凌遲于校場,剜心祭旗”。
“那碗湯里有你娘的手指頭?!壁w二柱低聲說完,轉(zhuǎn)身混入人群。新兵的嘔吐聲被隊長的皮鞭聲掩蓋,卻驚醒了蹲在墻角的老卒王三。
這人常年裝聾作啞,此刻卻突然抓住張五手腕,渾濁的眼睛里閃過精光——他袖口露出的刺青,正是名冊里“劊子手王三”斬下的第三十八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