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踱步,龍袍下擺在光潔的金磚上拖曳,“你可知,僅憑‘南疆’二字,指向太廣?!?/p>
沈南安微微垂首,姿態(tài)恭謹,話語卻如利刃出鞘:“臣自然知曉。此毒藥配伍精妙,非深諳南疆藥理者不能為。蛇纏藤更是南疆深山秘產(chǎn),尋常渠道絕難流入中原,更遑論出現(xiàn)在一場針對朝廷命官,意圖掩蓋科場舞弊的刺殺之中。此其一。”
她頓了頓,感受到身前投來的目光更加銳利,繼續(xù)道:“其二,這‘封口錢’的制式雖模仿民間厭勝之術,但其銅胚細膩,削口處工整異常,絕非粗陋仿品。臣斗膽揣測,其工藝倒與內(nèi)廷某些供奉道觀為皇家祈福所制的法器,頗有幾分神似。只是用途,南轅北轍。”
皇帝的呼吸幾不可察地粗重了一絲。
他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宋云舒,你可知你在說些什么?!”
沈南安立刻深深俯首,額頭幾乎觸及冰冷的地面,官袍下滲血的傷口被這動作牽扯,一陣銳痛傳來,她卻恍若未覺,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堅定:“臣不敢妄加揣測!臣只是據(jù)實回稟查獲的證據(jù)與驗看結(jié)果!陛下明鑒萬里,自有圣裁!臣身受皇恩,忝居提學御史之位,唯知職責所在,便是查明真相,肅清科場,以正視聽,以安天下士子之心!至于證據(jù)最終指向何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唯有靜待圣斷!”
殿內(nèi)陷入死寂。
皇帝的目光在沈南安低垂的頭頂和她染血的官袍袖口來回掃視。
那刺目的血跡,是她遇刺的證明,也是她不畏險阻、追查到底的無聲宣言。
她的話,像一把淬了毒的軟刀子,看似恭敬,實則刀刀見血。
良久,皇帝終于開口,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沉冷,卻帶著疲憊和更深的寒意:“好一個‘據(jù)實回稟’!好一個‘唯知職責所在’!”他踱回龍椅坐下。
“蘇硯等人抬著血書跪在午門,口口聲聲要公道?!被实鄣穆曇舨桓撸瑓s讓整個大殿的空氣都凝滯了,“陳延年、劉閣老那邊,彈劾你構(gòu)陷大臣、禍亂朝綱的折子,怕是已經(jīng)堆滿了通政司的案頭。宋云舒,你捅了個天大的窟窿。”
沈南安依舊保持著俯首的姿態(tài):“臣惶恐。但窟窿非臣所捅,乃是蛀蝕國本的蠹蟲所為!臣不過是將腐木翻開,讓陛下得見其內(nèi)蟻穴罷了。若陛下認為臣有罪,臣甘領責罰。然,士子寒心,科場蒙塵,國本動搖,此乃社稷之危,非臣一人之過!”
“呵”皇帝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笑,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朕倒要看看,這蟻穴,究竟有多深,連根扎到了何處!”
他猛地一拍扶手:“傳旨!”
“命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墨香齋案、趙青衿等人被殺案!所有涉案人等,無論品階高低,一律嚴查!禮部、工部、國子監(jiān),凡涉科場、印務、物料采買之官員,暫停職司,聽候?qū)彶?!著提學御史宋云舒協(xié)同審理,務必給朕查個水落石出!”
“另,”皇帝的目光如冰錐刺向沈南安,“宋愛卿‘傷重’,就在督察院好生‘休養(yǎng)’!沒有朕的旨意,不得離衙!一應案情進展,每日具折密奏!”
“休養(yǎng)”二字,咬得極重。
這是明升暗降的監(jiān)視,也是保護。
皇帝要將她暫時隔絕在風暴中心之外,卻又讓她掌握著密奏之權,成為他刺入這場亂局最鋒利也最可控的一把匕首。
同時,將三法司推到前臺,既是擺出徹查的姿態(tài)安撫士子,也是將水徹底攪渾,讓各方勢力在明面上廝殺,他則穩(wěn)坐釣魚臺,看清究竟是誰在興風作浪。
沈南安心中了然,再次深深叩首:“臣,領旨謝恩!必不負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