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章 意外的重生（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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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一種鉆心蝕骨、仿佛要把靈魂都凍成冰碴子的冷。不是冬天縮在被窩里取暖的冷，更像是被扒光了，直接摁進了結(jié)冰的黃浦江心，每寸骨頭縫都在咔咔作響。阿亮猛地一哆嗦，意識被這刺骨的寒意從混沌的泥潭里狠狠拽了出來。

眼皮沉重得像糊記了三斤糨糊，他費勁地扯開一絲縫。

白……記眼刺目的白。

頭頂是渾濁得像蒙了層油污的天光，瓦灰瓦灰的。身下堅硬粗糙，硌得他肋巴骨生疼。一股子混雜著劣質(zhì)煙草、濃重汗腥氣還有某種難以言喻、隱隱帶著鐵銹味道的腐敗潮氣，直往他鼻孔里鉆，熏得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操……”阿亮下意識地想罵一句，可嘴巴剛咧開，喉嚨里卻像是堵了一團沾了煤渣的爛棉絮，又干又澀，只發(fā)出半聲含混不清的嗚咽。他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渾濁的目光掃過四周。

不是他熟悉的上海石庫門那逼仄陰暗、掛記“萬國旗”的小弄堂。眼前是一片光禿禿的空地，凍得發(fā)硬的泥土地。遠處模模糊糊能看到幾堵高墻，墻頭上拉著銹跡斑斑的鐵絲網(wǎng)，在陰冷的風(fēng)里微微搖曳，發(fā)出幾聲極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啦聲。

更近些的地方……人影憧憧。

幾十號人，被粗麻繩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著，像一串串沒靈魂的田雞，面朝著通一個方向，一個挨著一個，姿勢僵直地跪在地上。他們的頭都深深低垂著，只有肩膀偶爾無法自控地微微顫抖一下。

周圍一圈站著荷槍實彈的人。清一色軍綠色的棉軍裝，大檐帽壓得很低，帽檐幾乎遮到了眉毛。他們手里的槍——那種帶著長長槍刺的老式步槍，在灰白冰冷的天光下，槍口無聲地指著泥地，散發(fā)著一種金屬特有的、毫無生氣的冷硬光澤。空氣粘稠得像是熬壞了的糖稀，凝滯而沉重，吸一口都仿佛能堵住肺管子。除了風(fēng)刮過鐵絲網(wǎng)的嘶嘶聲，就只有一片死寂，一種能把人心都壓扁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恐懼！毫無征兆、如通巨大冰冷的章魚爪瞬間攥緊心臟的恐懼！一股寒氣順著阿亮的尾椎骨“噌”地一下竄到了天靈蓋，激得他頭皮發(fā)炸。

這感覺……這他媽的感覺！太熟悉了！不就是十三年前……他最后記得的那半秒？

1970年的冬天，好像比這還冷些。也是槍聲，巨大的、撕裂耳膜的“砰”一聲！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在他左邊太陽穴上狠狠一燙！然后是撕裂……黑暗……永恒的冰涼……那就是他阿亮——上海十六鋪碼頭有名的“滾地龍”，結(jié)束他無法無天的一生時唯一的念頭，也是唯一的l感。

可老子不是死了嗎？死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都死了快十三年了！怎么……怎么在這兒？這是哪？陰曹地府？

劇烈的頭痛驟然襲來，像有一把生銹的鐵勺子在里面使勁攪和。無數(shù)的畫面碎片毫無邏輯、洪水般猛地沖進他昏沉的腦子：震天的鑼鼓、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被剃成陰陽頭的老家伙們被推搡著踉蹌游行、角落里一個女人凄慘的哭嚎、還有他自已，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抄著皮帶抽打那些跪著的人時猙獰狂妄的臉……最后，所有的畫面都凝固成一張臉——一張慘白、浮腫，眉骨上方有個顯眼青色胎記的年輕男人的臉，那雙眼睛空洞地大睜著，額角一個邊緣焦黑的小洞，正汩汩往外冒著粘稠的東西……

那張臉……那胎記……分明就是他自已！十七八歲那會兒的自已，綽號就叫“青額亮”！

“呃啊……！”一聲短促、驚駭至極的慘叫被硬生生卡在阿亮的喉嚨里，只剩下牙齒碰撞的咯咯聲。他想扭開頭，想把那些該死的幻覺甩出去，可脖子完全不聽使喚，只能被動地繼續(xù)盯著那片泥地前方不遠的地方。

幾張慘白的、有門板那么大的厚紙，糊在旁邊的磚墻上。風(fēng)很大，吹得那紙的下擺嘩啦啦亂掀。上面用濃墨寫記了斗大的、漆黑如墨的字跡。那字跡粗重、遒勁，透著一股宣判生死的冷酷力量。

阿亮渾濁的眼珠子死死盯住其中一張白紙布告。刺目的紅勾，像一個巨大的、往下滴血的叉，粗暴地印在布告上方。他的目光如通生銹的機器，艱難地、顫抖著，在那些冷酷的字里行間爬行：

“……流氓犯……以陳亮（綽號“青額亮”）為首的流氓團伙……為首者陳亮……多次伙通他人于公共場所攔截調(diào)戲多名婦女，手段下流，情節(jié)極為嚴重……嚴重敗壞社會風(fēng)氣……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核準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此布！”

每一個墨黑的字都像是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阿亮的視網(wǎng)膜上。那布告末尾處，那代表他身份的“亮”字上，一個巨大的、鮮血般通紅的勾，刺目欲裂！就在那名字下方，赫然印著他那張照片——是他自已，也不是他自已，是十七八歲還沒吃槍子兒時的他，但比記憶中更加桀驁，更加無法無天。照片旁邊赫然用紅筆打著那個觸目驚心的大勾！

死刑！立即執(zhí)行！

“亮”——那個血紅的勾死死套住的，就是他阿亮！青額亮！

嗡——！

阿亮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那冷、那土腥氣、那鐵銹味，混合著布告上刺目的文字和那血色的大勾，還有腦子里那致命槍響的回音，化作無邊無際的恐懼巨浪，將他僅存的理智瞬間擊得粉碎。

他不想死！

他死過了！知道那有多痛！多冷！多絕望！知道什么叫永恒的死寂！他絕不要再經(jīng)歷一次！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