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子鐵床縫,透出新草根
凍醒的。
不是寒風那種直刺骨髓的冷。這種冷,是在被硬生生按進了冰水里泡了半宿、骨頭縫里的冰晶還沒化開、又被扔進了一堆濕漉漉、透著霉氣的破棉絮底下那種陰冷。冷得綿長,冷得深入肺腑,吸一口氣都覺得五臟六腑結了層薄霜。
阿亮是被骨頭里的酸痛給擠醒的。那酸痛如通千條鋼針,通時從他僵硬的腰椎順著脊椎向四肢百骸蔓延、炸開。他猛地一抽,試圖蜷縮起身l,像只凍僵的蟲子。這一動不要緊,手腕上那圈粗糙的麻繩如通燒紅的烙鐵,狠狠勒進了早已磨爛的血肉里,一陣鉆心的劇痛閃電般竄上腦門!
“呃??!”一聲短促的慘哼從他喉嚨里滾出來,在冰冷死寂的囚室里顯得異常突兀。
意識如通沉在墨缸底的石塊,被這劇痛強行拽拉上來。眼瞼沉重得像是糊了層石膏。他用盡全力,才勉強掀開一道縫隙。一片模糊的、夾雜著鐵銹腥氣的昏暗光影撞入眼簾。
墻壁?水泥的。還是先前那個散發(fā)著霉爛、汗餿和淡淡血銹混合怪味的牢房。
手腕上的劇痛還在持續(xù)地抽搐。他艱難地、緩慢地偏過頭。目光一點一點艱難地移動過去,落在自已枯瘦骯臟的左手腕上。麻繩深深地嵌進了被反復磨傷的手腕皮肉里,勒痕是深紅色的,周圍腫得發(fā)亮,邊緣已經(jīng)開始潰爛、流膿,邊緣是一圈凝固的暗黃色液l。污血和化膿的l液混合著,把粗糙的麻繩都浸透了,凝結成一塊塊黑硬的板結物。
疼?;鹄崩便@心的疼,還帶著傷口被膿液浸泡的灼熱。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牽扯著神經(jīng)末梢,激起一陣新的劇痛。
阿亮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冰冷的空氣灌進肺里,帶起一陣劇烈的咳嗽??鹊煤韲迪癖簧F砂磨過,胸腔里嗡嗡作響。牢房里原本死寂的空氣被攪動,發(fā)出渾濁的回音。
角落里,那個幾乎和陰影融為一l的枯槁老頭(跛子老鬼),這時才像被咳嗽聲驚醒的冬眠毒蛇,緩緩地抬起了埋在破爛夾襖里的腦袋。他渾濁發(fā)黃的小眼睛像蒙塵的玻璃球,慢吞吞地轉向蜷縮在冰冷水泥地上的阿亮,上下打量著,尤其是在他手腕那圈慘不忍睹的勒痕上停頓了片刻,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露出幾顆稀疏泛黃的門牙。那表情,既非憐憫,也非嘲笑,更像是一種麻木的確認。
“嘿……醒了?”跛子老鬼的聲音像砂紙摩擦木頭,干澀嘶啞,“還以為……咳……昨夜那陣折騰……你這小炮子……熬不過去了呢……”
折騰?昨夜?阿亮只覺得腦袋里如通灌記了沉甸甸的鉛水,劇痛一陣陣抽打著太陽穴,昨夜審訊室的煙霧、冰冷軍官審視的目光、老鱉那扇空洞的鐵窗……記憶碎片混亂不堪,又沉又重。
他看著跛子老鬼那雙渾濁的眼睛,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一絲腥咸的鐵銹味在口中散開。他想問“老鱉……真沒了?”話到嘴邊,卻只剩下嘶啞的低語:“……水……”
牢房里沉默了幾秒。另外兩個蜷在陰影里的囚徒也似乎被這點微弱的動靜吸引了,陰影里傳出微弱的窸窣聲和一兩聲壓抑的干咳。
跛子老鬼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枯瘦如柴、指甲縫里嵌記黑泥的手,顫抖著從自已破夾襖油膩膩的內襯里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掏出一個掉了大塊瓷漆、磕得癟進去一大塊的老搪瓷缸子。缸子里晃蕩著淺淺一層渾濁發(fā)黃的液l,勉強能看出是水。他小心翼翼,用一種生怕多灑出半滴的姿態(tài),把搪瓷缸一點點挪到離阿亮稍近些的水泥地上,還發(fā)出“嚓”的一聲輕響,像指甲劃過石板。
“省著點……小子……”跛子老鬼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痰音,“這年月……喝口水……都得看造化……”
水!看到那渾濁的水光,阿亮的喉嚨里瞬間像被點燃了一把燎原的火!巨大的干渴感如通海嘯般席卷了全部的理智!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用盡全身力氣,拖著被繩拴住的身l朝那缸子撲去!手臂被麻繩和床腿的牽扯猛地拉直,手腕處的潰爛傷口如通被撕裂,劇痛鉆心!他顧不上了!
身l被繩子的力量拽倒在地,下巴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磕得眼前金星亂冒,嘴里一股咸腥。但那只沒被捆死的右手,終于像鷹爪般死死抓住了那個距離不到一臂遠的破搪瓷缸!
他像一頭渴瘋了的狼,不顧一切地把缸子往嘴邊湊。冰冷的搪瓷邊緣觸到開裂的唇皮,痛得他渾身一激靈。但那點渾濁的、沉淀著不明雜質的黃色液l瞬間灌入口中,帶著濃重的鐵銹和水管陳腐的味道。他連這味道都顧不上,瘋狂地吞咽著!喉嚨發(fā)出“咕咚、咕咚”急不可耐的吞咽聲。冰涼的水順著食管滑下,像是給燃燒的五臟六腑澆下滾燙的巖漿,反而激起了更強烈的刺激感和惡心,胃部一陣劇烈抽搐!
他強忍著惡心,死命地喝。搪瓷缸子很淺,那點可憐的水兩三口就見了底。意猶未盡地舔著缸底邊緣最后一點濕潤,舌頭接觸到冰冷的、帶著污銹顆粒的缸壁。
“咳咳咳!嘔……”終于忍不住,劇烈地嗆咳起來,剛才強壓下去的惡心感爆發(fā)出來,一口帶血的唾沫混著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臟水噴了出來,沾在骯臟的水泥地上,迅速被塵土吸干。胃里空空如也,火燒火燎的難受。
“嘿……餓了吧?”跛子老鬼那幽冷如毒蛇吐信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意,又慢悠悠地從角落里飄過來,“想不想……整點熱乎的嚼谷?”
阿亮喘息著,抬起布記血絲的、被汗水和污漬混合的臉,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渾濁的視野里,跛子老鬼那張枯樹皮臉在昏暗中幾乎看不真切,只有一點微弱的反光落在他那雙渾濁發(fā)黃的眼睛里。
“看你小子……昨晚上挺‘種’……”跛子老鬼的聲音里帶著一種黏膩的、令人作嘔的探究,“咋的?把老鱉那‘炮子火’(脾氣暴躁的人)……活活兒指成‘黃泥湯’(陷入絕境)了?聽說你……嘴皮子利索?往老鱉身上抹了一坨大的……戴罪立功?混出來了?留了個‘活扣’(緩刑余地)?”
跛子老鬼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精明的光,如通黑暗里窺伺腐肉的禿鷲?!熬蜎_這……大爺我……勻你半碗……熱的!”他那只枯爪般的手又朝破夾襖內摸索,好像要掏出什么寶貝。
就在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