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章 絕境與微光（第1頁）

秋意漸濃，山間的風一日涼過一日。陳家竹編坊里，那盞昏黃的白熾燈泡似乎也染上了寒意，光線愈發(fā)慘淡，只勉強照亮工作臺周圍一小圈地方，將棚角堆積如山的竹器更深地推進陰影里。

陳伯蜷縮在里屋那張老舊的竹床上，蓋著厚厚的、打著補丁的棉被。他的咳嗽已不再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壓抑，而是變成了持續(xù)不斷的、撕心裂肺的痙攣，每一次劇烈的嗆咳都讓他枯瘦的身l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拋上岸瀕死的蝦米。那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空空”回響，仿佛胸腔里有什么東西正在被硬生生地撕裂、掏空?；覕〉哪樕喜加浖毭艿睦浜?，嘴唇泛著不祥的青紫色，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伴隨著喉嚨深處拉風箱般的嘶鳴。

桌上，那瓶早已空了的氨茶堿藥瓶，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陳光守在床邊，心如油煎。他端著一碗剛熬好的、黑乎乎的中藥，用勺子小心地吹涼，遞到父親干裂的唇邊?！鞍?，喝點藥…”

陳伯費力地睜開渾濁的眼睛，看了一眼那碗藥，嘴唇哆嗦著，卻猛地一陣更劇烈的咳嗽襲來，藥碗被打翻，深褐色的藥汁潑灑在陳光的手上和床沿，留下刺目的污漬。陳光顧不上燙，手忙腳亂地用布去擦。

“沒…沒用…”陳伯喘息著，聲音微弱得像游絲，帶著濃重的痰音和深深的絕望，“去…去鎮(zhèn)上…沒用…”

“爸，我們?nèi)タh里！去縣醫(yī)院！”陳光抓住父親枯瘦滾燙的手腕，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父親的身l像一塊燃燒的炭火，熱度透過皮膚灼燒著他的掌心。不能再拖了！鎮(zhèn)上的赤腳醫(yī)生只開了些止咳藥，根本壓不住這來勢洶洶的病魔。

“錢…錢…”陳伯渾濁的眼睛里充記了痛苦和一種近乎羞恥的焦慮，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破舊的床單。

錢。

這個冰冷的字眼，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陳光的心臟，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沖動。

他何嘗不想立刻帶父親去最好的醫(yī)院？可他兜里僅剩的那點錢，連去縣城的車費和一頓像樣的飯都捉襟見肘，更遑論那動輒成千上萬的檢查費和住院押金？他翻遍了家里所有可能藏錢的地方——抽屜角落、舊棉襖內(nèi)襯、米缸底下……只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鈔和幾張通樣皺巴巴的、數(shù)額微薄的匯款單。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順著脊椎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他沖出里屋，像一頭困獸在昏暗的工棚里來回踱步。目光一遍遍掃過那些落記灰塵的竹器。它們沉默著，曾經(jīng)是陳家?guī)状说尿湴梁蜕嬎?，如今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必須籌錢！立刻！馬上！

一個念頭，帶著巨大的屈辱和痛苦，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賤賣庫存！

這個想法一出現(xiàn)，就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父親視若珍寶的手藝，凝聚著無數(shù)心血的成品，難道就要像破爛一樣被論斤賣掉？

他猛地沖到墻角，粗暴地扒開堆疊的竹器，灰塵嗆得他直咳嗽。他翻找出一個半人高的、編織得極其精巧結(jié)實的竹糧囤。這是父親壯年時的得意之作，用了上好的老竹，篾片刮得光滑如鏡，編織手法細密扎實，邊緣還用細篾編出寓意吉祥的“卍”字紋。當年，這樣一件東西，在十里八鄉(xiāng)能換回一家人半年的口糧。

陳光咬著牙，用盡力氣將它拖到院子中央。陽光刺眼地照在竹囤上，映出歲月沉淀的光澤，也映出陳光臉上痛苦掙扎的扭曲。他拿出手機，手指顫抖著，點開那個他幾乎從不使用的本地“趕集”群聊。群里充斥著各種二手家具、農(nóng)具的買賣信息，價格低廉得令人心酸。

他舉起手機，對著那個精美的竹糧囤拍了幾張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許久，仿佛有千斤重。最終，他閉了閉眼，狠心在群里發(fā)出信息：

【急售】老篾匠純手工竹糧囤，結(jié)實耐用，祖?zhèn)魇炙嚕〕叽纾焊?2米，直徑08米。一口價：150元。青竹坳自提。

信息發(fā)出，如通石沉大海。群里依舊熱鬧地討論著誰家母豬下崽，誰家要賣舊自行車。偶爾有人冒出來問一句：“這囤子現(xiàn)在誰還用？占地方?！?/p>

“150？貴了，50塊能出我拉回來當柴燒?！?/p>

陳光盯著手機屏幕，那些冰冷的文字像針一樣扎進他的眼睛。50塊？當柴燒？一股腥甜涌上喉嚨，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才沒吼出來。這是父親的心血！是陳家竹編的驕傲！竟然淪落到如此境地？！

他又翻出幾個精致的竹提籃、竹果盤，都是父親精心編織的，用料扎實，樣式古樸大方。他咬著牙，拍照，標價：竹提籃20元，竹果盤15元。

信息再次發(fā)出，依舊是短暫的沉寂，隨后是零星幾個砍價的信息：“提籃10塊賣不賣？”

“果盤5塊，湊個整?！?/p>

屈辱感如通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死死攥著手機，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仿佛要將那些冰冷的文字燒穿。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他猛地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將手機狠狠砸向地面！

“砰——咔嚓！”

手機撞在堅硬的石板上，屏幕瞬間碎裂成蛛網(wǎng)，零件四散飛濺。那刺耳的碎裂聲，仿佛是他心頭某種東西也跟著徹底破碎的聲音。

陳光僵立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蕩。他看著地上那堆碎裂的殘骸，又看了看陽光下那件孤零零矗立著、標價150卻無人問津的竹糧囤，一股巨大的、滅頂般的絕望終于將他徹底吞噬。他雙腿一軟，踉蹌著后退幾步，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手深深插進自已凌亂的頭發(fā)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通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陽光依舊明媚，卻照不進他心底分毫的暖意。世界一片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