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章（第1頁）

“畢竟，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你之前的事情。你大可以當做那些事情都是一場夢，拋掉了繼續(xù)走下去。我們還是可以走下去的?！?/p>

我回頭，我媽此刻臉上的寬容神情就像是在給我演《萬尼亞舅舅》的結(jié)尾。她是一遍又一遍被我傷害被我欺騙被我凌辱的脆弱主角萬尼亞舅舅，我是庸俗難堪不忍直視的骯臟惡人教授。我們都永遠達不到對方彼此心里的希望，但是我們只能繼續(xù)忍受、繼續(xù)傷害、繼續(xù)握著對方的手、然后各自自欺欺人地走下去。

忽然，后窗邊擦過了剛剛那個女孩子的影子。她出現(xiàn)在模糊的車窗里，像一朵沒開的、青青的梔子花苞。我像她年紀這么小的時候，只會扎著一絲不茍的馬尾坐在教室的中間發(fā)呆。沒有耳機也沒有自己的世界，用筆在語文書上寫稀奇古怪的詩。

最終我還是跟著他們回家了。我媽把那些排骨熱了熱，我一邊用手機放課件視頻，一邊啃著一塊難啃的排骨。我媽挑了一塊好啃的放在我碗里。

糅碎

我居然真的就這樣回歸了所謂正常的生活。我穿著深色的衣服回到學校，翻開那些我以為我早就已經(jīng)忘干凈的書，干巴巴地念著教案里寫好的東西。其實我自己都不記得這些概念是怎么進入我腦子的了，我也已經(jīng)忘記我當時是怎么接受這些知識的了。我做了好多的演示文稿，把那些東西都放上去，大概這樣就能聽懂了。

唯一沒想到的事情，是我已經(jīng)上課一周后，我去高一（15）班的時候發(fā)生的。他們班的語文課總是排在下午，甚至經(jīng)常是最后一節(jié)課。我習慣了清早上課底下學生都昏昏欲睡的朦朧狀態(tài)，一下子面對這么多清醒的學生，我好像更能直觀感覺到他們的痛苦。

也許是因為，我自己在他們這個年紀里，也很不好過。

我還是有一點也許是想要補償當時的自己的私心，于是我經(jīng)常打印一些與課業(yè)無關(guān)的小詩發(fā)給他們。我想他們每天都要面對太多的文字，早就失去了閱讀的耐心，詩一首短短的，也很好讀。

那天印的是博爾赫斯。我居心叵測地用一些極具刺激性的文字讓他們記住我發(fā)下去的東西。我甚至都不需要解釋，我知道他們那么年紀小，一定會被那些詞句所捕獲。

但是我那天去給（15）班上課發(fā)復印的詩時，復印少了。我站在講臺上，十五班那個瘦瘦高高的班長舉手，說有人還沒有。

我記得這個班長一直都是一個人坐的，坐在教室一個中間靠側(cè)邊的位置。她舉手的時候，我才看見她今天是有同桌的。

有點眼熟。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從講臺上走下去，走到那個班長的座位前面。

原來那天我撞到的女孩子，不是什么初中生，是我的學生。她安安靜靜坐在靠著墻的位置，頭發(fā)為了符合校規(guī)校紀扎起來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看上去更亂了。她就這么看我走下來，沒有說話。

“老師，這里少了一份，我同桌還沒有。”班長看著我。

“你之前一直沒來上課嗎？我一直在你們班都是拿的58份，沒有少過。”她一定沒有來上課，我從未在這個班看見過她。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低下頭。

“她生病請假了，老師。”班長代她回答了我。我想她們應該是很好的朋友。我差點就要順嘴接著問下去生了什么病要在剛剛開學就請一個星期的假，但是上課鈴響了。

“你們倆先看一份吧。一會你下課或者晚自習來3樓辦公室找我，我把這個資料還要上個星期發(fā)的一些資料都給你?！?/p>

很多事情明明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但是當時就是意識不到。

我走回講臺，又開始念干巴巴的教案，偶爾往那個女生的方向瞟一眼。她一直低著頭，不知道她在寫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晚飯的時候，在教師食堂碰見了佳慧。其實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來這里工作，我一直就不是很想碰見她。她是我十余年的朋友。她和我從小到大讀的學校都是一樣的，一所小學、一所初中、一所高中，后來大學她讀的是省內(nèi)的師范，我讀的是省外的師范——其實現(xiàn)在看起來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她比我懂事，大學一畢業(yè)就回了這里教書，現(xiàn)在正在帶高三的班。

我回地縣的時候，聽說她已經(jīng)準備結(jié)婚了。我走進食堂，她朝我招了招手。我在她對面坐下。其實她的相貌變得好看了，現(xiàn)在她臉上擦著粉，經(jīng)常穿著顏色不一樣的裙子。

她一邊吃著炸肉塊，一邊說著明明都在一個學校怎么現(xiàn)在才碰見我。

我笑著說顧老師帶高三忙，自然是難碰見。佳慧擺了擺手，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最后卻轉(zhuǎn)了一個話題。

“我沒想到你會回到這里來。”

“那我應該要到哪里去?！?/p>

佳慧扯了張紙擦了擦嘴：“感覺你心高氣傲的，是看不上我們這些小地方的工作的?！?/p>

“我有那么高的境界嗎？”我用筷子剝開淋著厚厚一層油的青椒肉絲，天冷，明明是剛剛打的菜都糊住了。

“你畢業(yè)一開始是想留在外面工作的吧，根本就沒回來過，要回來你早回來了?！奔鸦酆攘丝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