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的較量
:車間的較量
評審會的勝利像一陣風,吹散了技術(shù)辦里一部分質(zhì)疑的陰云,但很快,更實際、更棘手的挑戰(zhàn)便接踵而至。
方案獲批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蘇念雪就拿著最終版的加工圖紙,找到了廠里的八級工周師傅。
鑄造車間里爐火熊熊,熱浪撲面,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熔液和砂型的灼熱氣息。周師傅穿著厚重的帆布工裝,脖子上搭著一條看不出顏色的毛巾,正圍著一個小型的砂型忙碌著。他接過蘇念雪遞來的圖紙,又瞇起那雙看慣了鐵水與飛屑的眼睛,手指在那些復雜的曲線上緩緩劃過。
“難?!彼肷瓮鲁鲞@么一個字,用毛巾擦了把臉上的汗和油灰,“這葉片弧度刁,厚度變化大,砂型不好做,澆鑄的時候容易裹氣,冷卻收縮也不均勻,十有八九要出廢品。”
蘇念雪的心提了起來:“周師傅,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周師傅蹲下身,用手指在旁邊的空地上畫著澆注系統(tǒng)和冒口的位置:“辦法嘛……也不是完全沒有。得改改澆道,這里,這里,得多開幾個排氣口。冷卻也得想法子控制,不同地方冷得快慢不一樣,里頭就容易有應力,一收縮就裂了。”他說的都是最樸素的實踐經(jīng)驗,卻直指核心問題。
“我明白了,周師傅!謝謝您!”蘇念雪立刻拿出筆記本,飛快地記下周師傅的每一句話,甚至把他畫的草圖也臨摹了下來?;氐睫k公室,她立刻著手修改圖紙,根據(jù)周師傅的建議,優(yōu)化了鑄造工藝所需的細節(jié)標注。
然而,圖紙剛送到生產(chǎn)科,就卡住了。
生產(chǎn)科的科長老楊,是個面色黝黑、嗓門洪亮的中年人。他拿著圖紙,直接找到了技術(shù)辦。
“錢主任!陸參謀!你們這個新方案,我們車間干不了!”老楊把圖紙拍在桌上,聲音震得屋頂都快掉灰,“這什么玩意兒?葉片弄得這么花里胡哨,這不是瞎搞嗎?耽誤生產(chǎn)進度誰負責?我們現(xiàn)在的任務是為農(nóng)業(yè)機械化大會戰(zhàn)趕制犁鏵!沒工夫陪小娃娃玩過家家!”
錢主任立刻打圓場:“老楊,別激動,別激動嘛!這是上頭發(fā)了話的重點項目……”
“我不管誰發(fā)話!完不成生產(chǎn)任務,到時候挨板子的不是我?”老楊梗著脖子,唾沫星子橫飛,“這玩意兒一看就廢工廢料,成功率還低!有這功夫,我能車多少標準件?”
蘇念雪站在一旁,聽著這毫不留情的指責,臉上火辣辣的,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她知道,跟老楊這樣的人講理論是對牛彈琴。
陸遠征眉頭微蹙,上前一步,聲音不高卻自帶威嚴:“楊科長,任務指標上級會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這份圖紙是經(jīng)過專家評審認定的技改項目,必須執(zhí)行。有什么具體困難,可以提出來解決。”
“困難?困難大了!”老楊指著圖紙,“這玩意兒,周老頭看了都搖頭!誰有把握能鑄出來?鑄壞了算誰的?浪費的工時、材料,扣誰的工資?”
“如果是因為工藝不熟悉導致初期廢品率偏高,相關(guān)的損耗可以申請?zhí)厥忭椖拷?jīng)費核銷,不計入生產(chǎn)車間考核?!标戇h征冷靜地回答,顯然早有準備,“但任務,必須完成?!?/p>
老楊被噎了一下,沒想到陸遠征把路堵得這么死。他瞪著眼,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猛地轉(zhuǎn)向蘇念雪,語氣沖得很:“小丫頭片子!你說能干,好!那你來車間!盯著!出了問題,你負全責!”
這幾乎是赤裸裸的刁難了。讓一個技術(shù)員,尤其是個女技術(shù)員,整天泡在又臟又累又危險的鑄造車間里盯工,還要承擔技術(shù)外的生產(chǎn)責任,壓力可想而知。
錢主任在一旁眼神閃爍,沒吭聲,似乎樂見其成。
蘇念雪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迎著老楊挑釁的目光,她沒有任何退縮:“好。我負責。從制模到澆鑄,我會全程跟進?!?/p>
陸遠征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最終沒說什么。
于是,蘇念雪脫下那身勉強還算干凈的中山裝,換上了一身不知從哪找來的、明顯不合身的舊工裝,扎起頭發(fā),戴上線手套,真的泡在了鑄造車間。
車間里噪音震耳,粉塵彌漫,高溫烤得人皮膚發(fā)燙。她跟在周師傅和他帶的徒弟后面,看他們?nèi)绾螕v鼓砂型,如何拼接模型,如何開設(shè)澆冒口。她不懂的地方就虛心問,手里永遠拿著那個小本子,不停地記、不停地畫。
老師傅和工人們起初對她這個“添亂”的技術(shù)員沒什么好臉色,覺得她礙手礙腳。但幾天下來,看她不怕臟不怕累,問的問題也在點子上,甚至偶爾還能根據(jù)理論計算,對砂型的緊實度、涂料的配比提出一點小小的、后來被證明有效的建議,態(tài)度慢慢就緩和了些。
“小蘇技術(shù)員,這邊你看看,排氣孔這樣開行不行?”“蘇同志,這箱砂濕度好像有點大,你感覺呢?”
蘇念雪漸漸融入了這個充滿汗水和金屬味道的世界。
然而,難題并未消失。第一次試澆注定不順利。鐵水澆入后,因為葉片結(jié)構(gòu)復雜,局部冷卻過快,果然出現(xiàn)了縮孔和裂紋。
老楊叉著腰,看著那失敗的鑄件,臉色黑得像鍋底,雖然沒再大聲嚷嚷,但那眼神里的“我就知道”幾乎要溢出來。
周師傅蹲在旁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眉頭擰成了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