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嘅舞蹈》(粵語詩)
文樹科
挨埋夜嘅七彩,天際偷渡咁
噈似系斑斕自己嘅繅絲:
起頭啲啲啲啲啫,纏纏綿綿
陣間噈織咗灰嘅絲絨巾……
灰錦越多,灰噈越重
地平線個邊噈越嚟越黑
越來越黑,由遠行近
滿天噈留低一啲一啲星云……
光,光,光
光經已幾弱,弱不禁佢
天上嘟深不可見
湖度嘟唔翻波浪……
夜,噈嚟又晏……
《樹科詩箋》2025。2。11?;洷鄙爻巧澈?/p>
《暗色美學的織造術》
——論樹科《黑色嘅舞蹈》中的粵語詩性空間建構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版圖中,粵語詩歌以其獨特的語言質地與文化記憶,構筑了一道別樣的風景線。樹科的《黑色嘅舞蹈》恰如一枚棱鏡,折射出方言寫作如何在現(xiàn)代詩歌中實現(xiàn)"陌生化"的美學效果。這首詩以夜色的降臨為敘事線索,通過粵語特有的詞匯與語法結構,編織出一幅動態(tài)的黑暗織錦。當我們以"繅絲"為喻體解讀全詩,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實際上在實踐一種暗色美學的精密織造術——將夜幕的降臨轉化為視覺可感的紡織過程,使抽象的時間流逝獲得了具象的工藝質感。
詩歌開篇"挨埋夜嘅七彩,天際偷渡咁噈似系斑斕自己嘅繅絲"立即確立了紡織的隱喻系統(tǒng)。"挨埋"這一粵語特有動詞,既包含時間上的臨近感,又暗含身體性的接觸體驗,遠比普通話的"臨近"更具肌理感。詩人將夜幕的七彩余暉想象為繅絲女工手中的原料,而整個天際則成為一臺巨大的紡織機,以"偷渡"般的隱秘方式完成色彩的轉換。這種將自然現(xiàn)象工藝化的想象,令人想起濟慈《希臘古甕頌》中"聽得見的旋律甜美,可那些聽不見的更甜美"的通感手法,但樹科通過方言詞匯的"陌生化"處理,使這一傳統(tǒng)技法獲得了新的表現(xiàn)力。
詩中"啲啲啲啫"這一粵語特有的擬聲詞,精確模擬了紡織機運作時的節(jié)奏韻律。四個"啲"字的重復使用,既形成聽覺上的密集震顫,又通過字形上的視覺重復暗示絲線疊加的層次感。這種方言擬聲詞的選擇,遠比普通話中通用的"吱吱呀呀"更能表現(xiàn)紡織動作的細膩質感。正如龐德在《意象派戒條》中所強調的"直接處理事物"原則,樹科通過方言特有的擬聲系統(tǒng),實現(xiàn)了對事物本質的直接抵達。而"纏纏綿綿"這一疊詞的使用,則使絲綢的柔滑質感與情感的纏綿狀態(tài)形成隱喻性關聯(lián),延續(xù)了中國古典詩歌中"絲—思"的經典意象傳統(tǒng)。
隨著詩歌推進,"灰錦越多,灰噈越重"的遞進句式,展示了紡織隱喻的持續(xù)發(fā)展。詩人將夜幕的加深比喻為絲織物密度的增加,"錦"字的選用尤其精妙——這個在古漢語中象征華美織物的字眼,在此被賦予灰暗的色調,形成審美上的張力。這種對傳統(tǒng)意象的反向運用,令人想起艾略特在《荒原》中對神話原型的現(xiàn)代改寫。而"地平線個邊噈越嚟越黑"中"越嚟越"這一粵語特有的比較結構,通過音節(jié)的拉長感強化了時間延展的體驗,比普通話的"越來越"更具空間滲透力。
詩歌第三節(jié)的光影描寫呈現(xiàn)出印象派繪畫的特質。"光,光,光"的三次重復,既模擬了光線漸弱的閃爍感,又通過視覺上的字形重復強化了光的存在感。這種文字排列方式,與阿波利奈爾《圖畫詩》中的視覺實驗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弱不禁佢"這一粵語表達,將普通話中"弱不禁風"的成語進行方言化改造,"佢"字的使用使抽象的光獲得了人格化特征,形成主客體的詩意對話。當"天上嘟深不可見湖度嘟唔翻波浪"時,兩個"嘟"字構成的空間呼應,使天地在語法層面形成對仗,這種通過方言虛詞實現(xiàn)的結構美學,是普通話詩歌難以復制的獨特效果。
末句"夜,噈嚟又晏……"中的"晏"字堪稱詩眼。這個在粵語中既表示"晚"又暗含"安"之意的多義詞,使夜晚的降臨同時具備了時間描述與心理體驗的雙重維度。這種方言詞的多義性運用,與李商隱《錦瑟》中"一弦一柱思華年"的用典藝術有著相似的美學追求,都是通過語言的曖昧性拓展詩意空間。而省略號的使用,則使詩歌終結于一個開放的時態(tài),暗示黑暗舞蹈的永續(xù)循環(huán)。
從詩歌人類學視角考察,《黑色嘅舞蹈》中的紡織隱喻實際上延續(xù)了嶺南文化的集體無意識。珠三角地區(qū)悠久的蠶絲業(yè)歷史,使"繅絲"成為深植于地域記憶的文化符號。詩人將這一生產意象轉化為審美意象的過程,恰如榮格所說的"原型"的現(xiàn)代顯現(xiàn)。而詩中"星云"與"波浪"的天水呼應,又暗合了嶺南風水文化中"天地人和諧"的宇宙觀。這種方言寫作因此不僅是語言選擇,更是一種文化記憶的復蘇儀式。
在語音層面,粵語保留的入聲字(如"黑"、"織")和豐富的鼻音韻尾(如"錦"、"噈"),為詩歌營造出低沉壓抑的音響效果。這種音韻特質與詩歌主題的黑暗氛圍形成通感效應,實現(xiàn)了"聲意相諧"的美學理想。反觀普通話版本可能失去的語音特質,恰恰印證了休姆在《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中強調的"精確呈現(xiàn)"的重要性——唯有方言才能精確呈現(xiàn)特定文化經驗的原初狀態(tài)。
《黑色嘅舞蹈》通過紡織隱喻的持續(xù)發(fā)展,構建了一個完整的象征系統(tǒng):從原料(七彩)到工具(繅絲),從半成品(灰錦)到成品(絲絨巾),最終完成對夜幕降臨這一自然現(xiàn)象的藝術轉化。這種將抽象概念具象化的能力,體現(xiàn)了詩人對象征主義的深刻理解。而粵語語法的靈活性(如"噈似系"的判斷句式、"越嚟越"的比較結構)又為這一象征系統(tǒng)提供了精準的表達工具,使詩歌在"陌生化"的同時保持邏輯的連貫性。
在當代詩歌日益陷入"泛普通話寫作"同質化的背景下,樹科的粵語詩歌實踐具有重要的詩學意義。它證明方言不僅是地域文化的載體,更是詩歌創(chuàng)新的資源。《黑色嘅舞蹈》中呈現(xiàn)的暗色美學,通過方言特有的詞匯、語法和音韻系統(tǒng),實現(xiàn)了對普遍人類經驗(如夜晚的降臨)的獨特表達。這種表達既根植于嶺南文化的土壤,又超越了地域限制,觸及了現(xiàn)代人共同面對的存在困境——在逐漸加深的黑暗中,如何通過語言的微光確認自身的存在。正如詩中所暗示的,當普通話的"光"越來越弱時,方言寫作或許正是那些"留低一啲一啲星云",在當代詩歌的天空中持續(xù)發(fā)出獨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