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霖連滾帶爬地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那股子驚惶狼狽的臭氣似乎還殘留在破窯洞門口,田小娥面無表情地關(guān)上門,插死門栓。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她自已平穩(wěn)的呼吸和灶膛里藥包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她走到炕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搭在依舊平坦的小腹上。月事遲了有些日子了,那惡心的感覺也讓不得假……看來,是真的有了。
黑娃的種。
這個認知讓她心底涌起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厭惡、荒謬,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這個孩子,不在她的計劃之內(nèi),甚至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煩。但旋即,她嘴角又慢慢扯出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麻煩?未必。
這突如其來的血脈,或許是比那塊玉佩更鋒利、更無從辯駁的武器。鹿子霖以為能賴給黑娃?白嘉軒以為能將她無聲無息地逐出白鹿原?有了這個孩子,這盤棋,反而更有趣了。
她需要讓這個“事實”變得更確鑿無疑。
第二天,她去了原上唯一的郎中那兒。不是鹿鳴春那個老滑頭,而是更偏遠些、剛從外鄉(xiāng)來的一個年輕郎中,姓徐,看著還算老實。她只說是身子不適,請他號號脈。
徐郎中仔細搭了脈,沉吟片刻,便拱手道喜:“嫂子這是喜脈,快兩個月了,胎氣穩(wěn)著呢?!?/p>
田小娥臉上適時地飛起紅暈,低下頭,羞澀又不安地絞著衣角:“真、真的?多謝郎中……只是……唉……”她欲言又止,眼圈微微泛紅。
徐郎中見她這般情狀,心下也猜度這婦人恐怕有難言之隱,便只開了些最平常的安胎補氣血的藥材,并不多問。
田小娥提著那幾包藥,沒有立刻回窯洞,而是繞了點路,從村里人常聚在一起閑磕牙的大槐樹下經(jīng)過。果然,幾個長舌婦的目光立刻黏在了她手里的藥包上。
“小娥,這是咋了?身子不舒服?”有人“關(guān)切”地問。
田小娥像是被嚇了一跳,慌忙把藥包往身后藏,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沒、沒啥……就是有點氣虛……”說完,像是羞窘得無地自容,低著頭快步走了。
她越是這般躲閃遮掩,那些背后的目光就越是灼熱和探究。不到半天,田小娥從郎中那兒抓了安胎藥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白鹿原的角落。
消息自然也傳到了鹿子霖耳朵里。他正在家里焦躁地踱步,琢磨著怎么把玉佩找回來,怎么摁死田小娥這個禍害,一聽這消息,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安胎藥?!她還真敢!”他氣得渾身哆嗦,一把摔了手里的茶碗,“賤人!毒婦!這是鐵了心要訛上我!要毀了鹿家!”
他在屋里像困獸一樣轉(zhuǎn)圈,冷汗涔涔。不行,絕對不能讓這賤人生下這個孽種!哪怕……哪怕有一絲可能是他的……不!絕不可能是他的!那晚他什么都沒讓成!一定是黑娃的!對!就是黑娃的!
他必須讓所有人都相信是黑娃的!必須讓田小娥自已承認是黑娃的!
鹿子霖三角眼里閃過一絲狠毒的光。他想起一個人——黑娃的爹,鹿三!那個對白嘉軒死心塌地、把族規(guī)臉面看得比命還重的老光棍!要是讓他知道黑娃搞大了寡婦的肚子,還鬧得人盡皆知……
鹿三能親手打死黑娃!至少,也能逼著黑娃把這賤人趕走!
對!就這么辦!
鹿子霖立刻收拾起臉上的猙獰,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義憤填膺的表情,直奔鹿三扛活的長工院。
鹿三剛從地里回來,正蹲在門口吧嗒吧嗒抽旱煙,一臉的愁苦麻木。黑娃和窯洞里那個女人的風言風語,他早就聽說了,只覺得老臉都被丟盡了,在白嘉軒和村里人面前都抬不起頭,可他又管不住那個犟驢一樣的兒子。
“老三!老三!”鹿子霖人未到聲先到,一副火燒眉毛的樣子。
鹿三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沒什么光彩:“鄉(xiāng)約,啥事?”
鹿子霖湊到他跟前,跺著腳,壓低了聲音卻又能讓旁邊豎著耳朵聽閑話的人聽見:“哎呀!出大事了!你們家黑娃!闖大禍了!”
鹿三心里咯噔一下:“咋……咋了?”
“咋了?!窯洞里那個田小娥!懷上了!都去郎中那兒確診了!抓了安胎藥了!現(xiàn)在全村都傳遍了!”鹿子霖唾沫星子橫飛,指著窯洞的方向,“你說說!這像什么話!無媒無聘,就弄出個野種來!我們白鹿原的臉都被他丟盡了!族長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鹿三的臉瞬間煞白,手里的煙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雖然恨鐵不成鋼,但也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野種?這……這簡直是把他鹿家祖祖輩輩的臉都踩進泥地里了!
“這……這孽障……”鹿三嘴唇哆嗦著,氣得渾身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