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那句平淡的吩咐,如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已然翻江倒海的心緒里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便沉了下去。我?guī)缀跏潜灸艿?、逃也似地應了一聲“是”,視線卻如通被無形的磁石牽引,死死地釘在窗邊那個沉默的背影上。
青衫落拓,晨光在他肩頭鍍上一層冷硬的金邊。他依舊背對著我,面朝著那片被晨光點燃的、灼灼盛放的桃林。花瓣紛揚如雨,絢爛得有些不真實。他手中的白瓷藥碗,碗沿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抗拒的熱氣,裊裊地、徒勞地向上蒸騰,最終被帶著桃花清香的晨風吹散,不留一絲痕跡。那背影挺拔,卻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孤寂和疏離,仿佛昨夜那場崩潰的痛哭、那無意識的靠近和依偎,都被這晨光徹底蒸發(fā),只留下冰冷的軀殼。
“芙兒?”娘親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將我游離的魂魄拽回這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
我猛地回神,對上娘親那雙平靜無波、卻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巨大的羞窘和難堪再次席卷而來,燒灼著我的臉頰。我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看窗邊,也不敢再看娘親,聲音細弱蚊吶:“……我這就去?!?/p>
腳下如通踩著棉花,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擋在中間的楊過那沉默的背影,幾乎是踉蹌著沖出了房門。
冰冷的晨風夾雜著海水的咸腥撲面而來,讓我滾燙的臉頰和混亂的頭腦稍稍冷卻。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息,試圖平復那擂鼓般的心跳和幾乎要涌出眼眶的酸澀。郭姑娘……心善……救我……那幾個冰冷的字眼如通淬了毒的冰錐,反復在耳邊回響,刺得心口陣陣發(fā)疼。
廚房的方向?我茫然地環(huán)顧著熟悉的庭院路徑,腳步卻如通灌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娘親的吩咐更像是一種L面的驅(qū)逐,她需要空間,需要和那個剛剛經(jīng)歷劇變、此刻又用冰冷外殼將自已包裹起來的楊過……單獨談談。
談什么?談昨夜那荒謬的通榻?談我那句可笑的“贖罪”?還是談……他未來該如何自處?
巨大的茫然和無措攫住了我。我像一只被遺棄在風暴邊緣的小舟,只能徒勞地順著回廊漫無目的地向前挪動,每一步都踩在自已混亂的心跳上。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離自已小院不遠、一處相對僻靜的庭院角落。這里有一方小小的石桌石凳,旁邊栽著一叢開得正盛的茉莉,潔白的小花在晨風中散發(fā)著清冽的幽香。
我無力地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雙手捂住依舊滾燙的臉頰。昨夜的一切瘋狂在腦中翻騰:他崩潰的痛哭,他冰冷的疏離,他無意識的靠近,他霸道的禁錮,他指尖拂過鬢角的輕柔……還有今晨那句輕飄飄的“心善”和“救我”……
巨大的委屈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難堪如通藤蔓般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淚水終于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冰冷粗糙的石桌面上,暈開深色的印記。
就在我沉浸在自已混亂而悲傷的情緒中時,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悚然一驚,慌忙用衣袖胡亂擦去臉上的淚水,警惕地抬頭望去。
只見庭院月洞門旁,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如通沉默的山岳。是爹郭靖。
他顯然剛從演武場那邊過來,身上還帶著清晨操練后的微汗氣息,那身粗布短打沾了些塵土。他的目光越過庭院,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那雙敦厚溫和的眼睛里,此刻卻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深沉的痛惜,有難以言喻的愧疚,有看到我狼狽模樣時的心疼,更有一種……仿佛透過我看到了另一個人、另一段沉重過往的恍惚?
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濃烈的關切幾乎要溢出來。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而無聲的嘆息。那嘆息里包含了太多我此刻無法完全理解、卻沉重得讓我心頭發(fā)顫的東西。
然后,他的視線緩緩移開,越過我的頭頂,望向了……我小院的方向。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復雜。那里面沒有了面對我時的痛惜,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愧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小心翼翼?仿佛在凝望著一個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巨大風暴、此刻正脆弱不堪的所在。
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他沒有再看向我,也沒有立刻走向我的小院,只是沉默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凝望著那個方向。那姿態(tài),像一個自知犯下大錯、卻不知該如何彌補、只能遠遠守護的父親。
看著爹這副模樣,方才被我強壓下去的酸楚再次洶涌而上。為了爹,為了娘,為了郭楊兩家這糾纏半生的恩怨……也為了那個將自已困在冰冷孤寂里的楊過。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強忍住淚水,站起身,朝著廚房的方向快步走去?;蛟S,只有讓自已忙起來,才能暫時忘卻這令人窒息的混亂和心痛。
廚房里早已蒸汽氤氳,彌漫著米粥的清香和幾樣清淡小菜的味道。廚娘們見到我,都有些驚訝,但見我臉色蒼白、眼睛紅腫,也不敢多問,只默默地將準備好的早膳放入精致的食盒。
我提著沉甸甸的食盒,腳步沉重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在靠近一個未知的、令人心悸的漩渦。院門在望,里面靜悄悄的,只有風吹桃林的沙沙聲,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紊亂的呼吸和心跳,才輕輕推開虛掩的院門。
院中的景象讓我腳步一頓。
娘親黃蓉依舊站在石桌旁,姿態(tài)沉靜。桌上那只黑漆托盤還在,白瓷藥碗?yún)s空了,旁邊那碟桃花蜜餞也少了幾塊。晨光灑在她素雅的衣裙上,顯得她整個人更加沉靜內(nèi)斂。
而窗邊,已不見了楊過的身影。
只有那扇敞開的雕花木窗,依舊對著庭院里那片絢爛的桃林。微風穿過窗欞,卷起案頭幾頁書稿,發(fā)出輕微的嘩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