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揚州城落了今歲第一場細雪,鹽粒似的,沙沙地打在窗紙上。屋內(nèi)卻暖融如春,熏籠里埋著的銀霜炭偶爾噼啪輕響,漾開一陣松木的淡香。
林璋已能靠著引枕坐一會兒,烏溜溜的眼珠隨著姐姐黛玉手里那個五彩布繡球轉(zhuǎn)動,咧著沒牙的嘴,淌下亮晶晶的口水。黛玉如今是十足的小姐姐模樣,一會兒給弟弟擦口水,一會兒又拿著《三字經(jīng)》像模像樣地念給他聽,奶聲奶氣,煞是可愛。
賈敏坐在一旁做著針線,是一件給林如海的石青色素面錦緞暖額,邊角用同色絲線繡了清雅的竹葉紋。她聽著兒女的咿呀聲,唇角噙著溫柔的笑意,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達眼底。
雪雁輕手輕腳進來,將一封信函遞到她手邊,低聲道:“太太,京里來的,是咱們自已的人?!?/p>
賈敏放下針線,接過信,指尖觸及那特制的暗紋信封,心知這是關(guān)乎王夫人那邊動向的密報。她拆開信,目光迅速掃過紙上密密的字跡。
信上說,王夫人因前番“縱子”、“治家不嚴(yán)”的風(fēng)波,在賈母跟前很失了些臉面,連帶著賈政對她亦有微詞。她表面上收斂了許多,晨昏定省愈加“恭順”,對著那傷了臉的丫鬟家里也厚厚撫恤,做足了姿態(tài)。但暗地里,似乎并未死心。周瑞家的近來與北靜王府一個不得勢的遠支宗室管家走動頗勤,那宗室管家……與宮里一位負責(zé)采買的內(nèi)侍是姻親。
賈敏的指尖在“內(nèi)侍”二字上輕輕一點,眸色沉了下去。王夫人這是……還想把手伸到宮里去?她想做什么?通過內(nèi)侍打探消息?還是想借宮廷之力?元春如今在宮中地位未穩(wěn),她這般動作,一個不慎,便是潑天大禍!
她將信紙湊到熏籠邊,看著火舌舔舐紙張,化作一小撮灰燼。心中那股寒意,比窗外的雪意更甚。王夫人已是瘋魔了,為了穩(wěn)固自身地位,竟敢沾染宮廷之事!她難道不知,這是懸在賈府頭頂?shù)囊话训秵幔?/p>
“老爺近日公務(wù)可還順?biāo)欤俊辟Z敏忽然問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話。
雪雁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老爺前兒還說起,鹽務(wù)上諸事平穩(wěn),只是年下送往京中的節(jié)禮和奏報需得格外精心,免得被人挑了錯處去?!?/p>
賈敏點了點頭。夫君身處要職,本就易招人眼。若王夫人真在宮中攪風(fēng)攪雨,難保不會牽連到林家。她絕不能坐視。
“去請趙嬤嬤來?!彼愿赖?。
趙嬤嬤很快過來,賈敏讓她屏退了左右,只留雪雁在門口守著。
“嬤嬤,你親自去一趟,找孫老大夫?!辟Z敏的聲音壓得極低,神色凝重,“請他老人家?guī)兔?,?wù)必尋一位極穩(wěn)妥、口風(fēng)極緊,且精通婦人科和……毒理的老大夫,最好是云游四方、不常在一地停留的。尋到后,不必聲張,將人悄悄安置在城外穩(wěn)妥處,我自有重用?!?/p>
趙嬤嬤心下一凜,太太這是要查證當(dāng)年被下藥之事?還是要……她不敢深想,只鄭重應(yīng)下:“老奴明白,定會辦得隱秘?!?/p>
賈敏又道:“還有,讓咱們在京里的人,想法子遞個話給大太太。不必說得太明,只提一句,就說如今二房風(fēng)頭勁,樹大招風(fēng),請大老爺和大太太務(wù)必謹(jǐn)慎,約束門下,莫要被人拿了錯處,尤其是……莫要與宮中內(nèi)侍有所牽連,以免招惹無妄之災(zāi)?!?/p>
她不能直接點破王夫人的動作,那樣太著痕跡。只能以此等方式提醒長房,讓他們自省、自查,若能因此發(fā)現(xiàn)些端倪,自是更好。
趙嬤嬤一一記下,見賈敏再無吩咐,方才退下。
屋內(nèi)恢復(fù)了安靜,只余炭火的微響和孩子們稚嫩的聲音。賈敏重新拿起那件暖額,針線在指尖穿梭,心緒卻如窗外紛揚的細雪,難以平靜。
王夫人已然癲狂,行事愈發(fā)不計后果。與虎謀皮,終遭反噬。她只需靜靜地等,等王夫人自已將把柄送到她手上。而她要做的,便是織好一張足夠牢固的網(wǎng),在她跌落時,給予致命一擊。
“娘親,”黛玉抱著布繡球跑過來,仰著小臉,“弟弟什么時候能跟我一起玩球?”
賈敏放下針線,將女兒攬入懷中,摸著她柔軟的發(fā)絲,柔聲道:“等璋兒再長大些,開了春,能走穩(wěn)了,就能陪玉兒玩了。”
她看著女兒清澈無邪的眼眸,又看看兒子懵懂天真的小臉,心中的信念愈發(fā)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