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聽說,張老大帶著玉露去了江南,在運(yùn)河邊租了間小瓦房。那房子原是個老船工留下的,青磚砌的墻被歲月浸得發(fā)烏,屋頂?shù)那嗷彝呖p里長著幾叢瓦松,像給房子戴了頂綠絨帽。玉露來的頭天就提著桶清水,把墻根的青苔擦得干干凈凈,露出磚縫里嵌著的細(xì)沙——那沙粒帶著河泥的腥氣,讓她想起河北老家的黃河灘。
張老大不知從哪兒尋來些蘆葦,曬干了捆成串,掛在房檐下。風(fēng)一吹,蘆葦稈互相碰撞,發(fā)出“沙沙”的響,像河北老家田埂上的聲音。他還在院角搭了個葡萄架,架下埋著口老井,井繩磨得發(fā)亮,吊桶晃一晃,能映出藍(lán)天白云。玉露就坐在井邊的青石板上繡活,葡萄藤的影子落在她的繃子上,像給絹布添了層暗紋。
他們開的繡品鋪就在瓦房臨街的那間,門板是兩扇舊松木,開關(guān)時“吱呀”作響,像老船工的咳嗽。鋪?zhàn)記]掛招牌,玉露在門楣上釘了根細(xì)竹竿,挑著塊自己繡的船帆帕子。帕子用的是她從煙雨樓帶來的粗布,靛藍(lán)的底色,上面用白線繡著艘揚(yáng)帆的船,船帆上用金線繡了個小小的“張”字,風(fēng)一吹,帕子鼓起來,那帆真像要破浪前行,引得南來北往的商船都要停一停,船上的伙計探著頭問:“這帕子賣嗎?”
頭三個月,生意清淡得很。江南的繡娘講究“針如毫發(fā),色若煙霞”,繡出的花鳥要像剛從園子里摘的,帶著露水的軟??捎衤兜睦C活帶著股北方的硬氣,針腳又密又實(shí),繡的鴛鴦翅膀?qū)挼媚苷谧‰r鳥,繡的蘆葦稈直挺挺的,像能插進(jìn)泥里生根。有回一個穿藕荷色羅裙的太太來看帕子,用指尖捻著帕角,撇著嘴說:“這針腳粗得能塞下蚊子,哪配得上我們江南的水色?”說完,提著裙擺扭著腰走了,留下滿店的脂粉香,嗆得玉露直咳嗽。
張老大跑船回來,見玉露對著堆沒賣出去的帕子發(fā)呆,就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他在碼頭買的糖糕?!俺詨K糖糕,”他把糖糕往玉露手里塞,粗糲的掌心蹭過她的指尖,“咱這帕子不是給那些嬌太太繡的,是給跑船的兄弟繡的。他們的手糙,帕子得經(jīng)得住磨;他們的船在水里泡,帕子得經(jīng)得住浸?!?/p>
他拿起塊繡著鯉魚的帕子,指著魚鱗片:“你看這針腳,一針壓一針,像船板的榫卯,結(jié)實(shí)!”又翻出塊繡著北斗星的:“夜里行船看星星,咱這帕子上的星子繡得亮,他們摸著帕子,就像摸著方向。”
還真讓張老大說著了。那年秋天,運(yùn)河上起了場大風(fēng)暴,十幾艘船在浪里打旋,有三艘撞在礁石上,碎成了木片。唯有個姓王的老船工,船桅上系著塊玉露繡的船帆帕子,說那帕子在狂風(fēng)里竟透著點(diǎn)光,像盞小燈引著他避開了暗礁。等風(fēng)停了,老船工抱著那帕子來謝玉露,帕子被浪打得褪了色,邊緣也磨破了,可上面的船帆依舊挺括,金線在陽光下閃著光。
“這哪是帕子?是保命的符!”老船工嗓門洪亮,震得鋪?zhàn)拥拇皯艏埗肌拔宋恕表?,“我這船裝著二十擔(dān)茶葉,要是沉了,一家子老小就得喝西北風(fēng)!”他硬是塞給玉露兩斤新茶,茶葉帶著炒鍋里的火氣,像老船工的性子。
打那以后,跑船的漢子們都來找玉露繡帕子。有的要繡上自家孩子的小名,說看著帕子就像看著娃的笑臉;有的要繡上碼頭的模樣,說跑遠(yuǎn)了,摸著帕子就知道家在哪兒;還有個年輕伙計,紅著臉讓玉露繡對鴛鴦,說要送給河對岸賣花的姑娘,“得繡得結(jié)實(shí)點(diǎn),像我對她的心,拆不散”。
玉露的帕子漸漸有了名氣,人們都叫她“張嫂子”,說她的帕子“能鎮(zhèn)風(fēng)浪,能暖人心”。有回運(yùn)河上的漕幫老大來定做帕子,一下子要五十塊,說要給兄弟們當(dāng)信物。玉露熬了三個通宵,手指被針扎得全是小血點(diǎn),張老大就坐在旁邊給她揉肩膀,笨手笨腳的,卻把她的肩膀揉得暖暖的。
“跑船的都愛來買她的帕子,”蘇燕卿從妝臺抽屜里拿出塊疊得整齊的帕子,展開來,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上面,帕子上的蘆葦像在風(fēng)里動,“你看這蘆葦,根根都帶著尖,是玉露按河北老家的樣子繡的,說這樣才扎得進(jìn)泥里。這是去年清明他們寄來的,說鋪?zhàn)訑U(kuò)了半間,把隔壁的雜貨鋪盤了下來,還收了兩個徒弟?!?/p>
那兩個徒弟都是苦命人。大徒弟叫春丫,是遭了水患的漁家女,爹娘被浪卷走時,她抱著塊船板漂了三天,被張老大救上船。春丫剛來的時候,手還在抖,拿針像拿船槳,繡的魚尾巴歪歪扭扭,像被浪打殘的。玉露就握著她的手,一針針教,說:“線要拉緊,心才能定,就像船錨,得扎進(jìn)泥里才穩(wěn)?!爆F(xiàn)在春丫繡的魚,鱗甲層層疊疊,像能從帕子里游出來,買帕子的船工都說:“掛著春丫繡的魚,河里的大魚都繞著走。”
二徒弟叫秋禾,是被賭徒丈夫賣掉的媳婦,臉上帶著塊疤,是被煙桿燙的。剛來的時候總低著頭,說話像蚊子哼,玉露給她做了件新布衫,青布的,領(lǐng)口繡著朵小小的雛菊?!霸劾C活的人,手上得有勁兒,心里更得有勁兒,”玉露邊給她量尺寸邊說,“針能繡出花,也能繡出骨氣?!鼻锖态F(xiàn)在繡的牡丹,花瓣層層疊疊,帶著股子潑辣勁兒,比江南繡娘的牡丹多了三分硬氣,連城里的綢緞莊都來訂她的繡品。
鋪?zhàn)雍笤河锌美匣睒?,樹身要兩人合抱,枝椏伸到隔壁的院子里。每年四月,槐花像雪似的落,鋪得滿地都是。玉露就在樹下擺張八仙桌,教兩個徒弟認(rèn)字,用樹枝在地上寫“河”“船”“家”,字寫得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都很用力。張老大就蹲在旁邊劈柴,斧頭起落間,聽她們念“家”字,念到第三遍,他就咧開嘴笑,柴塊劈得方方正正,碼在墻角像座小山。
玉露生兒子那年,運(yùn)河上的船工們都來了。老船工王大哥提著桶剛釣的鯉魚,魚鱗閃著銀光;漕幫的老大送來塊紅綢,上面用金線繡著“平安”二字;春丫和秋禾在灶房里忙活,蒸的饅頭開花,煮的雞湯冒香氣。張老大抱著襁褓里的娃,給每個來道賀的人發(fā)塊紅帕子——那些帕子都是玉露懷著娃時繡的,上面繡著小小的虎頭,針腳松松的,像怕扎著娃似的。
娃長到五歲,就成了鋪?zhàn)永锏摹靶≌乒瘛?。他穿著件藍(lán)布小褂,脖子上掛著串玉露繡的小老虎香囊,見有客人來,就踮著腳把繃子遞給玉露,奶聲奶氣地說:“我娘繡的船帆,比我爹的船還結(jié)實(shí)!”客人逗他:“你娘繡的鴛鴦,會下蛋嗎?”他就叉著腰說:“會!下的蛋像我爹船上的鵝卵石,圓滾滾的!”逗得滿店的人都笑,笑聲從鋪?zhàn)永镲h出去,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
帕子旁邊的陶壇,是張老大上個月托船工送來的。壇口用紅布扎著,布角繡著朵小小的蘆葦花,是玉露的針腳。蘇燕卿解開紅布,一股醇厚的酒香漫出來,混著點(diǎn)棗花的甜——那是張老大用江南的糯米,摻了河北老家寄來的棗花蜜釀的?!八f玉露現(xiàn)在繡活時,總愛哼著河北的小調(diào),”蘇燕卿給阿禾斟了半碗酒,酒液在碗里晃出琥珀色的光,“說那調(diào)子混著運(yùn)河的浪聲,繡出來的帕子都帶著股子活氣。”
阿禾端起碗,抿了一口,酒液先是辣,慢慢就暖起來,暖得眼眶發(fā)熱。她望著窗外,煙雨樓的紅燈籠在風(fēng)里晃,像運(yùn)河上的船燈。她忽然明白,玉露的好命,從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她把河北的蘆葦繡進(jìn)江南的絹布,把漂泊的苦繡成安穩(wěn)的甜;是她用針腳縫補(bǔ)了破碎的日子,把兩個苦命的徒弟領(lǐng)進(jìn)陽光里;是她讓粗布帕子有了家的溫度,讓跑船的漢子們摸著帕子,就像摸著妻兒的手。
這世上的好日子,原不是錦衣玉食的嬌,是像玉露這樣,攥緊手里的針,把風(fēng)雨繡成彩虹,把他鄉(xiāng)繡成故鄉(xiāng),把自己活成棵蘆葦——根扎在泥里,頭迎著風(fēng),再大的浪,也沖不散。
燭火“噼啪”跳了一下,蘇燕卿又拿起針,在絹布上繡著什么。阿禾湊過去看,是朵小小的蘆葦花,針腳又密又實(shí),像玉露房檐下的蘆葦,在江南的風(fēng)里,扎下了根。
阿禾忽然覺得眼上的白翳又薄了些,能看清蘇燕卿發(fā)間珠花的紋路,能看見燭火在針線上跳著細(xì)碎的舞,連空氣里都飄著股淡淡的暖意,像玉露寄來的米酒香,像她繡帕子上的棗花甜,像那些藏在針腳里的故事,正一點(diǎn)點(diǎn)化開,順著血管淌進(jìn)心里,暖得能焐熱整個寒冬,也能照亮往后的路。原來好日子從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像玉露那樣,攥緊手里的針,把苦日子繡成甜,把漂泊繡成家,把自己活成株立得住的蘆葦,風(fēng)再大,也吹不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