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朱英封穴的凈一和凈離都是谷湛子門下的祭酒,這位谷湛子按親緣關(guān)系算,跟朱英在好幾代之前才是一家,因此朱英與朱菀都稱他作師叔。
要說起來,這也是位奇人,身在以天絕劍聞名的朱家,卻醉心于八卦占卜,雖說曾經(jīng)世間也有過長于卜術(shù)的道門,最后卻無一例外全部沒落了,要問為什么,大抵是天機不可窺吧。
這老頭從未師承任何人,僅憑自身鉆研,竟然在此道上走了相當遠,修成了當下整個朱家道行最高的人,也不能不稱一句有才。
修道之人遠俗世,修卜術(shù)之人更是如此,谷湛子平日不是在閉關(guān)就是在閭山山頂獨自觀星,時常一兩年見不到人影,即使行走在院中,也是閉著眼的,對周遭一切不聞、不視、不思,用朱菀的話來說就是“大半夜碰見能嚇死人的怪人”。
就是這么個仿佛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塵世的人,對朱英的意見卻不是一丁點的大。
據(jù)說在朱英才一歲多的時候,他偶然撞見正吃力地在院中學習走路的小女孩,當即便睜開了那雙灰蒙蒙的眼睛,仔細端詳她許久,斷言道:“此子不祥,必成大患。”竟然當場就要動手殺了她,幸好在一旁照看的楊凈玄拼命護著,朱英才好懸沒立刻回地府重新投胎去。
如今朱英因為天資卓絕,于天絕劍術(shù)上的造詣可以說在朱家無人能及,谷湛子對她的評價卻仍然沒有改變,反而隨著她年紀增長愈來愈差,已經(jīng)從最初的“不祥”“大患”變成了最近一次的“三瘟五殘之災”。
雖然他本人常年閉門不出,這份無憑無據(jù)的偏見卻一滴不漏地都傳給了他門下的弟子們,帶得這群小怪人們整日見到朱英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時常告誡新來的門生們朱英如何如何不祥,就差沒把“喪門星”幾個大字寫在她臉上了。
因此,他徒弟封的穴,自然毫無手下留情的空間,朱英試著動用靈氣沖了幾個穴位,不但沒將禁制沖開,還震傷了自己的臟腑,白白受了好一會疼。
禁足之人不能出門,也不能被探望,朱英不是她妹妹那個半天沒人陪就要無聊得哭的性子,她慣于獨自待著,夜里睡不著便起來挑燈讀經(jīng),什么時候有了困意再合眼小憩一會,時間倒也過得飛快。
只是十五的晚上有些難熬。
雖然朱菀叫朱英別把谷湛子那怪老頭的話放心上,但他倒也并非全錯。朱英體質(zhì)極為罕見,的確是五行八字、三相四命皆屬陰的極陰之人,最吸引怨魂走尸之類的不潔之物。
這樣的人大多活不長,因此雖然極陰之體和純陽之體按理來講同樣罕見,可實際上卻難遇得多。
朱英的爹和二叔,包括他們門下的許多弟子,為了能讓她平安長大都可謂是煞費苦心。不僅在她院中種滿了桃樹,還每回離島都惦記著給她尋覓些黑曜石、雷擊木、紅珊瑚之類能辟邪的物件。
即便如此,朱英還是差點沒撐過四歲。
那時朱瀚面對陷入夢魘的小女兒,情急之下死馬當活馬醫(yī)地讓朱淵強行打通了朱英的九竅要穴,將靈氣灌入她的經(jīng)脈之中,按照天絕功法走了幾個小周天。
霸道的天絕內(nèi)功雖說差點把朱英脆弱的經(jīng)脈折騰碎,但也如秋風卷殘葉般不費吹灰之力地趕走了她身上的魘,將半只腳踏進鬼門關(guān)的朱英撈了回來。
不過朱瀚恐怕也沒想到,自己當初病急亂投的醫(yī)竟然在十年后成了好不容易活到這么大的朱英非要找的一個死——她學會了天絕劍的劍術(shù)還不夠,非要學真正的天絕功法。
所以朱瀚這回是動了真火,甚至讓朱淵封了朱英的穴位,卸了她體內(nèi)的靈氣這層保護罩。跟朱淵訓朱菀的那種小打小鬧不同,是正兒八經(jīng)要讓她吃點苦頭。
月上枝頭,分明是溫暖宜人的陽春三月,朱英卻冷得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合衣在床上躺了一會,昏昏沉沉地墜進了夢里。
說是夢,卻又不那么像夢。朱英一會感覺自己飄在天上,一會又在不住地下墜,一會夢見朱菀的笑臉,一會又夢見朱瀚的倦容,一會夢見她學會了天絕內(nèi)功后揚眉吐氣的模樣,一會又夢見谷湛子那老頭厭惡的神色。
千百種嘈雜的聲響與混亂的情緒將她裹挾其中,像煮沸的油中一片單薄脆弱的面皮,不住的翻滾逃亡著,卻還是被燎出一身的泡。
最后,她夢見一個梳著辮子的長發(fā)女人,素白的衣裳罩著底下單薄的身形,與她爹并肩在前走著。
朱英難以置信地呆在他們身后觀察了許久,那白衣女人看起來溫柔又文靜,朱瀚也不是什么活潑熱鬧的人,兩人只是默默無言地走在一起,卻莫名讓人看出了兩心無間的氛圍來。
她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娘……”
一瞬間,什么不祥之子,什么未婚夫,什么天絕劍,全都從朱英的腦海里模糊了。
她莫名覺得自己就只是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女孩,父母雙全,家庭和睦,性格是勉勉強強,天賦是聊勝于無,一輩子努力到頭也別想摸到仙道大能的邊,就這么不咸不淡地混完一生了事。
似乎是聽到了她的聲音,白衣女人的動作頓了頓,又左右張望了兩下。
朱英拿出了渾身的力氣:“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