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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葬花吟（4）（第1頁）

“從前，有一戶名門望族，家中有位小姐備受寵愛，要星星便不給月亮。有一日，小姐乘轎春游，無意間看到街角臥著一只無主的小白貓。小姐第一眼見這貓，就覺得與自己有緣，便叫家丁前去把小貓抱來轎中細(xì)看，這一看，更是覺得此貓仿佛與自己心意相通?！?/p>

“然后呢然后呢？”

“呵呵，姑娘別著急，聽我慢慢道來。小姐啊，就像獲得了世間最難得的寶貝一樣，親手抱著貓回家，每日用牛乳沐浴，紅肉喂養(yǎng)，絲綢縫衣，彩金刻鈴，對待小貓好像親姐妹般。”

自稱秦六的男人咂咂嘴，好像親眼看見了故事里濃稠的牛乳和肥美的紅肉，情不自禁為小姐的用心感嘆，就是不知道他一個瞎子乞丐，究竟清不清楚牛乳和紅肉到底是什么味道。

朱菀也是不講究，就地抱著龍眼酥在這老乞丐面前蹲下，津津有味地聽了起來，還時不時點評一二：“真好，我也想養(yǎng)只小貓，可惜娘親不準(zhǔn)。然后呢？”

“可是沒過多久，家里人都說這白貓不祥，養(yǎng)在家中恐沖了老祖宗的安康，不顧小姐拼命阻攔，最終將那貓抱出去，寄養(yǎng)在了一名熟識的佃戶中?！?/p>

朱菀最煩不祥這二字，此時聽到這里，心中已經(jīng)情不自禁偏向了小姐。

“佃戶雖待此貓比自己爹娘祖宗還要認(rèn)真，但此貓卻是個通人性的，總想著回去找小姐，佃戶只好打了個籠子將它關(guān)起來。白貓心知自己再也無法見到小姐，悲痛欲絕下，日日滴水不進，只對著小姐院子的方向不住叫喚，很快便餓死了?！?/p>

朱菀憤憤地說：“真是沒道理，我還從沒聽說過，一只小貓也能沖了誰呢！”

秦六笑了笑，雖然笑容溫和，但放在這么一張一言難盡的臉上，他滿臉的褶子一時都扯得皺了起來，實在難以讓人褒贊：“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jié)了，卻沒想到不久后，小姐竟逃脫了家里人的看管，獨自一人找到佃戶，要見自己的貓?！?/p>

“佃戶驚恐至極，自己在前院與小姐周旋，叫媳婦趕緊去四鄰八鄉(xiāng)抱回一只樣貌相似的白貓來。小姐抱起貓，問：‘怎感覺瘦了’，佃戶答：‘離了小姐，精神不振，所以瘦了?！〗阌謫枺骸跖c我不親了’，佃戶答：‘許久不見，總要生分，不日便好了’，小姐再問：‘臂上紅痣怎沒了’，佃戶大驚，忙用桌上繡針刺出一個血洞：‘小姐再看，紅痣可還在？’”

“小姐欣然離去，當(dāng)夜，卻夢見白貓?zhí)ぴ露鴣?，朝著自己切切哭訴，”秦六端起碗，用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著碗沿唱道：“‘當(dāng)年兩紙婚約好情誼，怎被一副皮囊迷了心？如今它鳩占鵲巢新妝翠，可憐妾枯骨沉塘無處歸?！?/p>

也不知到他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調(diào)調(diào)，這一段被他捏著嗓子咿咿呀呀出來，本是深情悲戚的詞曲，卻給他唱得好似在給人吊喪，若是讓作曲人聽到，少不了要給他兩板子。

“這下小姐肯定知道真相了吧，然后呢？”朱菀的話本戲曲看了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知道因為按照慣例，后面就是小姐懲奸除惡、大展拳腳的時候了，頗為期待地催促道。

“哎喲，姑娘真是聰明，一說一個準(zhǔn)。只聽那一曲終了，小姐從夢中驚醒，大怒，連夜叫人逮了佃戶來逼問。佃戶禁不住嚴(yán)刑拷打，一邊磕頭，一邊交代了真相，將院中階石都磕成了赤色?！?/p>

“小姐卻不解氣，去廟里對著土地神哭道：‘土地公哎，那些野奴辦事不力，傷了小女的心。啊唷唷，小女是腸也斷，淚也干。只能跪求神仙顯靈，將他們剝皮抽筋、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他日成真，定叫你金銀塑身，日日香火不滅?！?/p>

秦六忽然壓低了聲音，沾滿了污泥的指節(jié)按某種獨特的韻律在他那破碗邊沿敲擊著，配上他沙啞的嗓音，讓人直感覺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緩緩爬了上來。

“可憐的佃戶喲，糞坑淹死了兒子，扁豆噎死了女兒，石磨砸爛了媳婦，鐮刀插穿了自己。一家人齊齊整整，永世不得超生喲。”

這驟然出現(xiàn)的血腥反轉(zhuǎn)將朱菀砸了個暈頭轉(zhuǎn)向，她愣了一會，不敢相信故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磕磕巴巴地追問：“然……然后呢？”

秦六摳了摳自己腿上的蚊子包，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沒有然后了，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p>

這算哪門子故事??！

本想聽個大快人心的結(jié)尾，卻發(fā)現(xiàn)故事的結(jié)局比秦六那生滿爛瘡的腳還要一言難盡，朱菀頓時怒了：“不對吧，這是哪來的土地公，怎么能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雖然養(yǎng)死了小姐的貓是佃戶不對，但小姐怎么能因為這點事就詛咒人永世不得超生呢，一只小貓難道能抵一家子人命？她也太蠻不講理了！”

秦六呵呵笑了幾聲，卻反問她道：“怎么不能，江南百畝良田收，仍有賤民死街頭，邊疆捷報嫌馬少，七旬老婦辦新喪，人命貴，貴如天，卻貴不過官家小姐懷中一只烏圓?！?/p>

朱菀聽不懂這些稀奇古怪的話，只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你在瞎嘟囔些什么東西……不是都說冤有頭債有主，這個小姐不去找搶走她貓的人報仇，卻去索佃戶的命，不是搞反了嗎？反而還害了別人，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人?！?/p>

“阿唷，我的好姑娘，這世上可沒那么多的冤有頭債有主，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究竟如何分說？”秦六牙疼似的咧了咧嘴，又自顧自地打著板子唱了起來：“冤無頭，債無主，看不破，情何度。只得碾死道旁的螞蟻，踹飛門前的母雞，了卻下心中郁結(jié)，卻招惹上更多因果。癡兒喲，癡兒喲……”

朱菀瞠目結(jié)舌，覺得故事里的小姐看似很有道理，干的卻是咒人死全家的瘋狂事，而這老乞丐看起來神志清明，卻居然覺得小姐的做法情有可原，恐怕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這么一想，她默默往后挪了幾步，試探著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見秦六仍在唱他那哭喪的調(diào)子，沒注意到自己，立刻兔子一樣飛快地撒丫子跑了。

秦六仍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蜷在街角獨自拉長了嗓子喊道：“癡兒喲……”在喧囂忙碌的早市中嚎成了一道格格不入的晦氣風(fēng)景，居然也沒人來叫他閉嘴——就好像除了朱菀，根本沒人能看見他的存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