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青溪鎮(zhèn)總像被一層黏膩的熱氣裹著,鎮(zhèn)東頭的岐仁堂剛送走一波抓三伏貼的老人,藥香還沒散干凈,門口突然沖進來個慌慌張張的中年男人,褲腳沾著泥點,汗衫后背濕了一大片,一進門就往柜臺拍得“嘭”響:“岐大夫!岐大夫在嗎?快救救我哥!他快瘋魔了!”
柜臺后正在碾藥的學徒小方嚇了一跳,手里的銅碾子差點翻了。里屋的布簾“嘩啦”一聲被掀開,個穿藏青對襟褂子的男人走出來,頭發(fā)梳得整齊,臉上帶著點剛被打斷診脈的溫和,正是岐仁堂的坐館大夫岐景明。他放下手里的脈枕,聲音穩(wěn)當:“別急,慢慢說。你哥怎么了?”
來人名叫王二柱,是鎮(zhèn)外工地的包工頭,嘴里喘著粗氣,話卻沒亂:“我哥叫王大柱,跟我在工地看材料。前兒個開始不對勁,先是半夜不睡覺,蹲在料場里跟鋼筋說話,后來干脆脫光了上衣在工棚里跑,見誰都喊外號,連工地上做飯的張嬸都被他追著叫‘大妹子’,還搶食堂的甜豆?jié){往嘴里猛灌,攔都攔不??!”
旁邊幾個候診的街坊聽了,都忍不住探頭。坐在最邊上的李奶奶皺著眉插了句:“這怕不是撞了邪?前陣子西坡村有家小子也這樣,后來請了陳神婆來跳大神,燒了紙人就好了?!?/p>
王二柱苦著臉點頭:“可不是嘛!工地上老周叔說他這是‘風魔了’,被臟東西纏上了。昨兒個一早就去鄰村請了陳神婆,在工棚里燒了半天紙錢,又是搖鈴又是唱的,結果呢?我哥更瘋了,下午居然搬著工地的水桶往頭上澆,說‘火烤得慌’,差點沒摔進排水溝里!”
岐景明眉頭微蹙,拿起桌上的出診箱,對王二柱說:“帶我去看看?!?/p>
小方趕緊遞上遮陽帽,岐景明接過戴上,跟著王二柱往工地走。路上王二柱絮絮叨叨地補著細節(jié):“我哥平時最老實,不喝酒不鬧事,就是飯量比旁人大一倍。這幾天他總說口渴,除了甜豆?jié){,還老搶別人的冰汽水喝,可怪的是,都三天沒解大便了,問他他就說‘沒感覺’?!?/p>
工地在鎮(zhèn)外的坡地上,老遠就聽見工棚方向吵吵嚷嚷。走近了,只見十幾個工人圍著一間工棚,往里探頭探腦,又不敢靠近。陳神婆還沒走,正叉著腰跟幾個工人爭辯:“肯定是你們心不誠!紙錢燒得不夠,紙人也沒扎結實,再讓我來一回,保準把邪祟趕跑!”
“別折騰了!”王二柱擠進去喊了一聲,指著身后的岐景明,“這是岐仁堂的岐大夫,來給我哥看病的?!?/p>
工人們頓時安靜下來,陳神婆瞥了岐景明一眼,撇著嘴哼了聲:“這是邪病,吃藥不管用。我看你們是病急亂投醫(yī)?!?/p>
岐景明沒接話,徑直走進工棚。工棚里又悶又熱,一股汗味混著霉味撲面而來。王大柱正蹲在墻角,懷里抱著個裝豆?jié){的塑料桶,看見有人進來,突然站起來,舉著桶就要往岐景明身上潑,嘴里喊著:“熱!給我澆澆!”
王二柱趕緊沖上去攔住,幾個工人也上來幫忙,好不容易把王大柱按在板床上。岐景明走上前,示意眾人松開點,伸手搭在王大柱的手腕上。他閉上眼睛,手指輕輕搭在寸關尺三處,屏著呼吸數(shù)脈。工棚里靜得只剩下風扇“嗡嗡”的轉聲,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岐景明才收回手,又掀開王大柱的眼皮看了看,問王二柱:“他這幾天吃了些什么?”
“還能吃啥,工地食堂的飯唄?!蓖醵鶕蠐项^,“前兒個工地結了筆小款,我請大伙吃了頓紅燒肉,他一個人就吃了兩大碗,還喝了兩瓶啤酒。之后就開始不對勁了?!?/p>
岐景明點點頭,轉向陳神婆,語氣平和卻帶著篤定:“這不是邪病,是病。不用跳大神,用藥就能好?!?/p>
陳神婆臉一沉:“你別胡吹!我看了幾十年邪病,還能錯?他這又是跑又是鬧,不是被東西纏上是什么?”
“你看他脈象?!贬懊鳑]跟她爭執(zhí),只對周圍的人解釋,“常人一呼一吸之間,脈跳四到五下,這是平和之象。方才我摸他脈,一呼一吸間跳了六下,脈數(shù)而有力,這是有熱的征兆。再看他眼睛,眼白泛紅,是熱擾心神的樣子?!?/p>
他又看向王二柱:“你說他三天沒解大便,又總口渴喝涼的,這就對了。《傷寒論》里說‘陽明之為病,胃家實是也’,他這是陽明腑實證?!?/p>
旁邊幾個工人聽得一頭霧水,李奶奶也跟著過來了,忍不住問:“岐大夫,啥叫陽明腑實證?是不是肚子里有毛???”
“可以這么說?!贬懊鞫紫律?,拿起地上的一個空碗,比劃著說,“咱們的腸胃就像這碗,平時吃的東西消化了,糟粕就排出去。他吃了不少紅燒肉,油膩難消化,又喝了酒,這些東西積在腸胃里,沒及時排出去,就像堆了團干柴,慢慢燒起來,這就是‘熱’?!?/p>
“這熱往上竄,就擾得人心神不寧,所以他才會又瘋又鬧;熱耗傷津液,所以他總覺得口渴,想喝涼的;糟粕堵在腸子里,自然就解不出大便?!饵S帝內經(jīng)》里說‘諸躁狂越,皆屬于火’,他這‘瘋魔’,說到底是腸子里的熱燒得太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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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神婆在旁邊聽著,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卻插不上話。王二柱趕緊問:“岐大夫,那咋治???您快給想想辦法!”
“得把腸子里的積滯排出去,這火才能滅?!贬懊髡酒鹕?,從出診箱里拿出紙筆,寫了個方子,“用大承氣湯,再加點黃連?!?/p>
小方湊過來看方子,小聲問:“師父,大承氣湯是《傷寒論》里的方子吧?我記得是治燥屎內結的?!?/p>
“對?!贬懊鼽c頭,一邊寫一邊解釋,“大承氣湯里有大黃、芒硝、枳實、厚樸四味藥。大黃能瀉下通便,蕩滌腸胃里的積熱;芒硝能軟堅潤燥,把硬邦邦的宿便化開;枳實和厚樸能行氣導滯,幫著把積滯往下推。加黃連是因為《神農本草經(jīng)》里說黃連‘主熱氣’,能增強清熱的力氣,正好對應他這陽明熱盛的證?!?/p>
王二柱接過方子,還是有點不放心:“岐大夫,這藥喝了能管用嗎?他都瘋成這樣了,要是喝了藥再鬧起來……”
“放心,藥下去,積滯排了,熱退了,人自然就清醒了?!贬懊髋牧伺乃募绨?,“你趕緊去鎮(zhèn)上的藥房抓藥,回來用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熱給他喝。喝了藥之后,可能會解好幾次大便,別擔心,那是好事,說明積滯在往外排。”
陳神婆見沒人理她,悻悻地收拾起自己的鈴鐺紙錢,嘴里嘟囔著“等著瞧”,灰溜溜地走了。王二柱不敢耽擱,拿著方子就往鎮(zhèn)上跑。工人們也散了些,留下幾個相熟的幫著照看王大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