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傴僂而堅韌的身影,仿佛從歲月深處走出的活化石。
他的每一步都踏得極沉,在萬柳城光潔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個模糊而潮濕的土印。
這片繁華之地,車水馬龍,修士往來如織,卻無一人能看透這老者身上那股仿佛與大地融為一體的厚重氣息。
他就是自掃帚嶺徒步三月而來的老礦工。
無視周圍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徑直走向那面迎風(fēng)招展的破舊幡旗。
幡下,一株翠綠的新芽正破土而出,生機盎然,與周遭的破敗形成鮮明的對比。
老礦工沉默地卸下背上那只沉甸甸的麻袋,解開束口,一股混雜著泥土芬芳與礦石鐵銹味的獨特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袋中那泛著暗紅色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傾倒在幡旗之下,圍繞著那株新芽,堆起一個微型的、神圣的土丘。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場漫長的朝圣,疲憊地呼出一口濁氣。
隨即,他從那破得快要散架的棉襖懷中,極為珍重地取出一物——那是一片早已干硬得如同石塊的冷饃殘片。
他將這半塊饃,輕輕地放在了新芽旁邊的泥土上,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安放一件絕世珍寶。
“老丈,”一直靜靜注視著他的乞丐,也就是如今這群“躺平修士”的頭領(lǐng),緩步上前,目光落在他那件露出灰白棉絮的破襖上,“天涼了,換件新衣吧。”
老礦工緩緩搖頭,沙啞的嗓音像是兩塊礦石在摩擦:“不必了。這襖子,沾過掃帚嶺的礦灰,埋過兄弟們的草牌,它比任何金絲錦袍,都更懂得什么叫‘茍道’?!?/p>
一句話,讓乞丐眼中的敬意更濃。
這件破襖,早已不是衣物,而是一部活著的史書,是他們這群底層掙扎者無聲的勛章。
夜幕降臨,萬柳城燈火通明。
三道強橫的氣息自南方天際呼嘯而至,最終落在幡旗前不遠(yuǎn)處。
來者衣著華貴,氣度不凡,正是南方三大散修聯(lián)盟派來的使者。
“我等此來,是為共襄盛舉?!睘槭椎氖拐咂ばθ獠恍?,開門見山,“聽聞貴方另辟蹊徑,創(chuàng)下‘草牌簽到’之法,實乃奇思。我三家聯(lián)盟愿與諸位共立新宗,將此法發(fā)揚光大。當(dāng)然,作為誠意,還請道友交出‘草牌煉制法’與那‘還魂牌’的核心奧秘?!?/p>
名為“共立新宗”,實則巧取豪奪。
周圍的“躺平修士”們個個怒目而視,空氣中的氣氛瞬間緊繃。
乞丐卻笑了,他擺了擺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反而客氣地一拱手:“遠(yuǎn)來是客,三位使者一路辛苦。請,薄酒一杯,聊表心意。”
一場氣氛詭異的宴席就設(shè)在幡旗旁邊的空地上。
幾張破桌,幾條長凳,酒是劣酒,菜是粗菜。
三位使者臉上掛著矜持的假笑,眼中卻滿是藏不住的鄙夷。
酒過三巡,那為首的使者終于按捺不住,放下酒杯,發(fā)出一聲輕笑:“道,需明師引路;火,需高臺相傳。諸位這般甘當(dāng)泥腿子,終日躺平成風(fēng),縱使偶得一絲機緣,也不過是螢火之光,終究難登修行之大雅。若無我等扶持,爾等之道,不出百年,必將湮滅于塵土?!?/p>
話音剛落,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老礦工,忽然站了起來。
他沒有反駁,甚至沒有看那使者一眼。
他只是緩緩地,將身上那件視若珍寶的破棉襖脫下,小心翼翼地平鋪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正對著那面迎風(fēng)的幡旗。
然后,他盤膝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