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八能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小姑娘,是在街角那片扎堆討飯的孩子里。她總是縮在最角落,頭發(fā)枯黃得像一團亂草,身上裹著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襖,露出的小手上凍得裂著血口子。別的孩子要么吵吵嚷嚷?lián)屖?,要么圍著路人哀聲乞討,只有她,睜著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來往行人,嘴唇抿得緊緊的,一聲不吭。
“這小啞巴,怪可憐的?!庇杏戯埖钠抛訃@著氣,往她手里塞了半塊干硬的窩頭。小姑娘抬起頭,飛快地看了婆子一眼,又低下頭,小手攥著窩頭,指節(jié)都泛了白。
姜八能是這片討飯孩子里的“孩子王”,雖說也才十六七歲,卻比同齡孩子多了幾分彪悍氣。他見這小姑娘總是被排擠,搶不到吃的就縮在一邊啃冷窩頭,心下不忍,每次討到稍微像樣點的吃食,總會分她一半。
有回下大雨,孩子們都擠在破廟里躲雨,小姑娘被幾個大點的孩子推搡著,差點摔進泥水里。姜八能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后,瞪著那幾個孩子罵道:“欺負個不會說話的,算什么能耐?再動她一下試試!”
那幾個孩子被他兇神惡煞的樣子唬住了,悻悻地挪開了。小姑娘站在姜八能身后,小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是受了委屈。姜八能回頭瞥了她一眼,從懷里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菜團子——那是他今天運氣好,從一家包子鋪老板那討來的,還熱乎著。他把菜團子往她手里一塞,聲音粗聲粗氣的:“拿著,吃!”
小姑娘抬起頭,望著姜八能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含著淚。她猶豫了一下,慢慢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接過菜團子,然后,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含糊地吐出了兩個音節(jié)。
那聲音又輕又怪,不像是本地話。姜八能愣了一下,沒聽清。他正要追問,卻見小姑娘已經(jīng)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啃著菜團子,眼淚一滴滴砸在油紙包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姜八能沒再追問。他只當(dāng)是這小啞巴終于忍不住哭了,往她身邊湊了湊,用自己的破棉襖給她擋了擋從廟頂漏下來的雨。他不知道,這聲含糊的音節(jié),是小姑娘藏在心里許久的母語,是她對這個唯一肯護著她的陌生男孩,最笨拙的道謝。
夜色像塊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壓在破廟頂上。小姑娘縮在草堆里,聽著身邊姜八能和其他孩子的鼾聲,眼睛卻睜得大大的。
她又想起那個血色的下午了。
父親穿著筆挺的軍裝,跪在榻榻米上,手里握著閃著寒光的短刀。母親跪在一旁哭,淚水打濕了和服的下擺。她那時還不懂“切腹”兩個字的分量,只覺得父親的眼神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冷得讓她發(fā)抖。直到短刀刺進腹部,父親悶哼一聲倒下去,她才尖叫著撲過去,卻被母親死死抱住。
后來的事像場混亂的噩夢。穿灰布軍裝的人闖進來,把哭喊的母親拖走,嘴里罵著她聽不懂的粗話。她被丟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桌上還擺著沒吃完的梅子干。窗外傳來母親凄厲的呼救,她嚇得鉆進衣柜,捂住耳朵縮成一團,直到天黑透了才敢爬出來。
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只記得母親曾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小點,用生硬的中文說過“那里……安全”。她揣著半袋梅子干,跟著逃難的人群往前走,鞋子磨破了腳,梅子干吃完了,就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伸出手。有人罵她“小日本崽子”,她嚇得縮起手,從此再不敢出聲。
原來沉默是能保命的。
破廟里起了風(fēng),草堆窸窸窣窣響。小姑娘往姜八能那邊挪了挪,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火氣——那是白天在灶臺邊討食沾來的味道,不香,卻讓她莫名安心。
姜八能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嘟囔:“冷了就往這邊靠點?!?/p>
小姑娘僵了僵,慢慢蹭過去,肩膀挨著他的胳膊。姜八能的胳膊很粗,帶著點少年人沒褪盡的嬰兒肥,卻結(jié)實得像截小木樁。她把臉埋進草堆里,鼻尖酸酸的。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不用聽那些嚇人的槍響,不用看母親被拖走時絕望的臉,不用怕自己一張嘴,就被人認出藏在口音里的秘密。
她悄悄抬起頭,看了眼姜八能熟睡的側(cè)臉,月光從破窗欞漏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她想起白天他把菜團子塞給自己時,粗聲粗氣卻沒帶半分嫌棄的樣子,忽然用舌尖頂了頂凍得發(fā)麻的嘴唇,無聲地說了句母語里的“謝謝”。
風(fēng)從廟門灌進來,卷走了這三個字,像卷走了她藏在心底的,所有不敢讓人知道的過往。
天剛蒙蒙亮,孩子們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揣著破碗往市集涌。姜八能走在最前頭,小姑娘攥著衣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像條怯生生的影子。
市集上嘈雜得很,挑著擔(dān)子的小販吆喝著,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有個賣菜的老漢被偷了兩個蘿卜,氣得直跳腳,指著幾個跑遠的半大孩子罵:“跟那些小日本鬼子一個德性!沒皮沒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