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而非討。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討,是上伐下,是君征臣,名正言順。
而克,是敵國之爭,是攻城拔寨,是以力勝之。
孔圣用此一字,便將鄭莊公置于火上炙烤。
你既知其有異心,為何縱容其坐大,以至尾大不掉,終成心腹大患?
此為君王失職,是為“養(yǎng)癰遺患”之戒。
而不言“出奔”,則更是筆鋒如刀,直刺骨髓。
共叔段身為王室公卿,卻圖謀不軌,已失其“弟”道,更失其“臣”分。
在孔圣的史筆之下,他已不是鄭莊公的弟弟,不再是鄭國的公子,只是一個叛逆,一個亂臣賊子。
這樣的人,不配在史書上留下他倉皇出逃的狼狽身影。
史官惜墨,不為失道者書。
這便是《春秋》筆法,字里行間,藏著刀斧,含著褒貶。
為的不是記述一樁舊事,而是為萬世君臣父子,立下一座不可逾越的規(guī)矩與法度。
德為體,術(shù)為用。
若說四書義是闡明那光風(fēng)霽月的“德”,那么這道《春秋》題,考的便是那波譎云詭之下,維系綱常倫理的“術(shù)”。
陸明淵心中的滯澀之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通透的明悟。
【圣人作《春秋》,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yán)于斧鉞?!嵅硕斡谯场话福攘葦?shù)字,實(shí)乃微言大義之典范也……】
他下筆再無半分遲疑,文氣比之前寫四書義時,少了幾分浩然,卻多了幾分森然與鋒銳。
【稱‘克’者,罪莊公也。段雖不道,然羽翼未豐之時,莊公一言可制之,一令可縛之。然則何以養(yǎng)虎為患?蓋有借段之惡,以清國內(nèi)之雜音,行權(quán)謀之術(shù)也。此心可誅,故圣人以‘克’字貶之,明其非君臣之戰(zhàn),乃敵國之爭,警示后世為君者,不可因一己之私,而縱容禍端,動搖國本……】
【不言‘出奔’者,絕段也。人之所以為人,在于名分綱常。段身為公子,不敬其兄;身為臣子,不忠其君。名分已失,人倫已喪,與禽獸何異?故圣人刪其行跡,使其如斷線之鳶,飄零于史冊之外。此乃彰顯名分之正,君臣之義,令天下亂臣賊子知所畏懼……】
一篇經(jīng)義,不過六百余字,卻仿佛展開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當(dāng)最后一字落下,陸明淵擱下筆,輕輕吹了吹紙上的墨跡。
四篇大文章,至此全部完工。
他看了一眼那即將燃盡的線香,心中估算,從開考到現(xiàn)在,大約過去了兩個半時辰。
剩下的時間,充裕得近乎奢侈。
他沒有急于檢查,而是將四份試卷并排攤在木板上,留出足夠的空間讓它們自然風(fēng)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