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墨玉生隙·舊言新解
夜色深沉,雪光映窗,將紫微宮寢殿內(nèi)映照得一片朦朧清冷。李治屏退了所有侍從,獨自坐在臨窗的軟榻上,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物事——那是一枚觸手溫潤、色澤深沉的墨玉。玉質(zhì)并非頂級的剔透,卻自有一種內(nèi)斂的光華,正面以極為精湛的刀工陰刻著“明辨”二字,背面則是“迷霧”。這正是當年,在終南山云霧繚繞的深處,那位神秘莫測的東方墨,于寥寥數(shù)語點破他心中迷障后,贈與他的信物,附言唯有四字:“保持本心,明辨迷霧?!?/p>
彼時,他初登帝位,內(nèi)有長孫無忌等元老重臣掣肘,外有邊疆隱憂,正是彷徨困頓之時。這枚墨玉與那句贈言,曾如暗夜明燈,給予他莫大的警醒與力量。他將其貼身珍藏,視為砥礪心性的箴言。
然而今夜,這墨玉握在手中,卻仿佛帶著一絲陌生的涼意。
“明辨迷霧……”李治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目光投向窗外被積雪覆蓋的、寂靜無聲的宮苑。往昔,他以為這“迷霧”指的是朝堂上的權謀爭斗,是邊疆的敵情詭譎。可如今,一股莫名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念頭悄然滋生——這“迷霧”,是否也包含了身邊最親近之人?
武媚批閱奏疏時那沉穩(wěn)篤定的側(cè)影,談及軍國大事時那不容置疑的語氣,以及在薛仁貴調(diào)任一事上那看似周全、實則隱含干預的言辭……一幀幀畫面在他腦海中掠過。她不再是那個需要他庇護、在感業(yè)寺中苦苦掙扎的才人,也不再是那個初回后宮、與他并肩對抗元老集團的盟友。她的羽翼日益豐滿,她的意志滲透到了帝國的方方面面。這固然是他的默許甚至倚仗所致,但當這種滲透觸及到他作為帝王最核心的權柄——尤其是軍權與人事任免時,一種本能的不安與警惕,便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現(xiàn)。
“朕是否……已身在迷霧之中,而不自知?”他對著冰冷的墨玉,發(fā)出無聲的詰問。贈玉之人遠在海外,其建立的墨羽力量如今更是刻意與大唐保持著距離,而這枚玉所提醒他需要明辨的,卻似乎近在咫尺。
與此同時,昭陽殿內(nèi),武媚亦未安寢。她卸去了白日繁復的釵環(huán)禮服,只著一件素色的寢衣,臨鏡自照。鏡中女子,鳳眸依舊明亮,容顏依舊美麗,但眉宇間那份屬于統(tǒng)治者的堅毅與深沉,已取代了少女時代的青澀與朦朧。
她的指尖,輕輕觸碰著胸前貼身佩戴的另一枚墨玉。與李治那塊形制相仿,只是她這枚正面刻的是“常守”,背面是“本心”。利州江畔,那個青衫磊落的少年贈玉時的情景恍如昨日,那句“常守本心,得見真章”的贈言,曾是她深宮掙扎歲月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本心……”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唇角泛起一絲極淡、卻含義復雜的弧度。她的本心是什么?最初,或許只是活下去,守護自己在乎的人。后來,是登上后位,與李治共掌這天下,不再受制于人。那么現(xiàn)在呢?
權力如同最醇厚的美酒,一旦品嘗過其滋味,便再難割舍。她享受那種運籌帷幄、決斷乾坤的感覺,享受朝臣在她面前屏息凝神的敬畏。她堅信,自己的才智與手段,足以輔佐李治,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做得更好。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得見真章”嗎?
李治近日來的微妙變化,她豈會毫無察覺?他那份試圖培養(yǎng)純粹嫡系將領的心思,那份對她在政務上影響力日益擴張的隱憂,她都看在眼里。這讓她心中隱隱刺痛,卻更激發(fā)出一種不屈的斗志。
“你的本心,是這李氏江山永固,皇權獨攬?!彼龑χR中的倒影,仿佛也是在對著那贈玉之人隔空低語,“而我的本心,便是在這男人的世界里,憑借自己的力量,站穩(wěn)腳跟,握住屬于自己的權柄,守護我想守護的一切,包括……我自己?!?/p>
兩枚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墨玉,在這帝都的雪夜之中,分別被兩位至尊握在掌心。它們曾是朦朧情感的見證,是智慧點撥的象征,如今卻仿佛成了映照猜忌與疏離的鏡子。贈言依舊,然時移世易,聽言之人的心境已迥然不同。那“本心”二字,那“迷霧”之辨,在權力與情感的復雜漩渦中,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甚至彼此對立的解讀。一層無形的冰霜,悄然覆蓋了這墨玉溫潤的表面,也覆蓋了帝后之間,那曾經(jīng)堅不可摧的信任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