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章 養(yǎng)鋒十策（第1頁）

孤燈竹影鎖重殿，三日枯坐悟玄機。

兩世魂靈鑄新策，一腔碧血洗前非。

養(yǎng)鋒十策藏龍虎，蟄鱗蓄勢待驚雷。

推門但見天光破，誓挽山河照紫微！

靜室很小，小得仿佛只能容納一人一魂。陳設(shè)更是簡單到了極致，甚至顯得有些寒酸。一張可供臨時休憩的硬榻，一張寬大的、堆滿了竹簡和筆墨的紫檀木案，一盞豆粒般大小火苗的青銅油燈，角落里還有一個此刻并未點燃、落著薄灰的青銅火盆。

空氣里彌漫著舊木頭特有的、帶著歲月沉淀的微酸氣味，混合著竹簡的竹香、新墨的微腥以及書卷紙張的陳舊氣息。劉禪早已脫掉了那身繁復華麗、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卻也如同枷鎖的皇帝冕服，只穿著一身素色的、毫無紋飾的深衣，赤著雙足，踩在微涼光滑的竹席之上。腳底傳來的絲絲涼意，如同清泉流淌過燥熱的巖石，讓他紛亂如麻、幾欲炸裂的心緒，終于獲得了一絲短暫的、珍貴的平靜。

他需要絕對的安靜。

他需要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方寸之地，摒除一切外界的干擾和雜念。

他需要在這近乎凝固的寂靜里，為自己，為那嘔心瀝血、燃命支撐的相父，更為這困守蜀地、風雨飄搖的季漢江山，劈開一條前所未有的生路！

三天三夜。

案頭那盞青銅雁足燈，燈芯被剪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剪芯，微弱的火苗都會猛地一跳，隨即又穩(wěn)定下來，執(zhí)著地燃燒著，散發(fā)出昏黃、搖曳的光芒。這微弱的光，是這方寸靜室里唯一的活物，它無聲地記錄著時間流逝的刻度，也忠實地映照著劉禪的身影：他時而如石雕般凝固不動，眉頭緊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竹簡，投向無盡虛空的深處；時而猛地俯身，抓起刻刀或毛筆，在竹簡或帛紙上疾書，筆走龍蛇，刻痕深重，仿佛要將胸中的塊壘盡數(shù)傾瀉；時而又煩躁地站起身，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踏在竹席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回響，寬大的深衣下擺隨著他的動作不安地擺動。他像一尊被無形的命運之手反復揉捏、塑造的石像，又像一個被腦海中激烈交戰(zhàn)的思想之線所牽引的木偶，完全沉浸在那浩瀚如海、又兇險如淵的思緒風暴與艱難抉擇之中。

送進來的精致膳食，從熱氣騰騰到冰冷刺骨，常常原封不動地擱在案幾一角，最后又被內(nèi)侍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撤走。黃門侍郎董允，這位素來以穩(wěn)重、忠誠著稱的老臣，幾次憂心忡忡地來到靜室外，隔著厚重的木門，用盡可能輕緩卻難掩焦慮的聲音詢問：“陛下？陛下可要添些燈油？進些湯水？”回應(yīng)他的，往往只是一聲從門縫里傳出的、帶著明顯疲憊卻異常清晰的聲音：“朕沒事。退下吧?！蹦锹曇衾锾N含的某種不容置疑的決斷，讓董允只能將滿腹的擔憂強壓下去，喏喏退開，守在外面，心卻懸得更高。

這三天三夜，絕非尋常的閉門思索。這是劉禪的靈魂在歷史與現(xiàn)實、已知與未知的鋒利夾縫中，進行的慘烈掙扎與浴血蛻變！

屬于劉禪本身的記憶——那些作為帝王從小接受的經(jīng)史子集教育、在朝堂上耳濡目染的權(quán)謀機變、每日御覽奏報里反映的殘酷國情民瘼——如同被投入滾燙熔巖的種子，在巨大的壓力和“未來”碎片的催化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清晰度，瘋狂地生根、發(fā)芽、抽枝、蔓延！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益州疲弊”這四個字背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重現(xiàn)實。每一份關(guān)于稅賦、流民、糧運損耗的冰冷數(shù)字，都化作了具象的、血淋淋的畫面，沖擊著他的認知。

而與此同時，那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意識碎片，攜帶著超越這個時代的、光怪陸離的知識洪流，如同無數(shù)把鋒利的刻刀，帶著陌生的寒光，硬生生地切入這個古老帝國的肌理深處！

“富國之道？通商！蜀錦乃天下瑰寶，其利何止十倍？豈能只作尋常帛布交易？當壟斷！對東吳，以‘期貨’之法，鎖定利潤，規(guī)避風險，使其不得不仰我鼻息……南中那條被瘴癘和戰(zhàn)亂掩埋的古商道，必須重開！以鹽鐵為餌，牢牢控制諸部，以‘歸化’之策，誘其融合，化夷為漢……朱提銀礦！對，朱提！用火藥！硝七成八，硫磺一成二，木炭一成……以此配比，爆破山巖，效率可增十倍不止！但此物……必須牢牢掌控，僅用于開礦與守城火罐，絕不可輕泄……”

“強兵之路？精兵！精兵簡政！與其耗費巨資養(yǎng)著數(shù)十萬疲憊不堪、戰(zhàn)力參差的軍隊，不如裁汰冗弱，聚全國之精鐵，鍛造一支真正鋒銳無敵的鐵軍！連弩營需擴編，無當飛軍需補強，白毦兵……那是先帝親衛(wèi)，更是種子！情報！情報重于千軍萬馬！必須編織一張巨網(wǎng)，覆蓋魏國州郡，滲透東吳朝堂，乃至更遠的西域、遼東！掌握先機，方能料敵機先，以弱勝強……”精兵戰(zhàn)略和情報意識，如同兩根冰冷的鋼針，是從無數(shù)后世血淚歷史教訓中淬煉出的關(guān)鍵。

“安民之本？吏治！吏治必須革新！嚴考課，明黜陟，汰冗官，提效率！冗官蠹吏，如國之疽瘡……律法需嚴明公正，更要便民！以勞役替代無謂之肉刑，既懲其過，亦利其國……驛站！驛傳系統(tǒng)必須整頓提速！軍政文書，瞬息萬變，豈可因驛馬疲敝而延誤？當如血脈，暢通無阻！”這些關(guān)于行政效率、法制建設(shè)、基礎(chǔ)保障的模糊認識，源于對后世龐大國家機器運轉(zhuǎn)的零星了解，此刻正艱難地轉(zhuǎn)化為符合當下現(xiàn)實的具體條文。

“科技之力？火藥，如前所述，當為國之重器，秘而不宣，僅限開礦守城……曲轅犁！此物結(jié)構(gòu)清晰，省力非常！雖仍需畜力，但一牛可當二牛之用！若能推廣，蜀中糧產(chǎn)或可大增！阻力？或許來自習慣舊犁的農(nóng)人……需以利導之……雕版印刷！此乃利器！當先印公文邸報，統(tǒng)一政令，使朝野通達；再印《區(qū)種法》等實用農(nóng)書，廣傳耕作之術(shù)，增益民生。然儒家經(jīng)典、史籍子集，暫不可碰！思想之堤，不可輕啟……”對技術(shù)擴散的警惕和實用為先的原則，如同本能般刻在骨子里，成為他小心翼翼劃下的紅線。

“人才！實用之才！治國豈能只靠皓首窮經(jīng)之輩？需懂農(nóng)政、精律法、通百工之奇才！此方為國之基石！當不拘一格，廣開才路！魏國、吳國，乃至西域、南中，凡有奇技異能者，不惜重金，厚禮延聘！千金買馬骨，所求者，真龍也！”人才為第一資源，這個道理在任何一個時代都顛撲不破。

“醫(yī)道！相父之病體……還有軍中將士折損……皆因醫(yī)道不昌！必須建立醫(yī)官之制，自宮廷至軍旅，層層設(shè)署！廣集驗方，編撰成書，頒行天下！于各州郡廣設(shè)惠民藥局，施藥救民……爺爺?shù)哪莻€秘方！對，就是它！‘人參二兩，黃芪三兩，白術(shù)、茯苓各一兩五錢……以文火慢煎三時辰’……此方，此刻便是最珍貴的救命稻草！”想到相父咳血的畫面，劉禪握筆的手再次收緊。

“屯田！漢中膏腴之地，南中待墾之野，皆國之倉廩！當大興軍屯、民屯！興修水利，引水灌溉！都江堰便是明證！水利興，則糧倉實；糧倉實，則軍心穩(wěn)，民心安！”農(nóng)業(yè)是立國之本，水利是命脈所系，這些道理早已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