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匣藏濟世策,孤輦碾破錦官春。
空堂猶聞咳血誓,殘硯尚存嘔心溫。
萬語凝噎付匣鎖,一腔赤誠剖君聞。
忍看砥柱摧風(fēng)雨,誓挽狂瀾轉(zhuǎn)乾坤!
公元二二七年,建興五年,孟夏四月。
連綿的春雨終于歇息,天空依舊陰沉如鉛,仿佛隨時會再度傾瀉。蜀主劉禪的儀仗在濕漉漉的宮道上緩緩行進,肅穆而沉寂。沉重的車輪碾過積水的青石板,發(fā)出“咯噔——咯噔——”有節(jié)奏的聲響,在這雨后空曠寂寥的都城中回蕩,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一種叩問般的穿透力。
劉禪端坐于御輦之中,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桿標(biāo)槍,沒有絲毫倚靠。他雙手緊緊按著膝上一個毫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那匣子木質(zhì)溫潤細膩,深紫色的紋理在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內(nèi)斂的光華,觸手生涼。此刻,這小小的匣子卻承載著千鈞之重,仿佛凝聚了整個季漢王朝未來的重量。匣內(nèi),靜靜躺著兩樣?xùn)|西:
一份是那卷刻有《養(yǎng)鋒十策》綱要、字字凝聚了他三日三夜心血與掙扎的竹簡,以及另一份同樣刻在竹簡上的、以“朕”自稱、字字泣血、剖陳心跡的奏言。
另一份,則是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素色帛書。帛質(zhì)柔韌,上面用極其工整的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一個藥方——那是他腦海中另一個意識記憶深處,爺爺曾用過的、治療積勞成疾、咳血不止有奇效的《本草綱目》中的古方。參三七活血化瘀,川貝母潤肺止咳,麥冬清心除煩,五味子斂肺生津,配以黃芪固本培元,甘草調(diào)和諸藥……君臣佐使,配伍精當(dāng),藥性平和而效力綿長,尤其適合久病體虛、虛不受補之癥。這小小的藥方,承載著他最迫切的、近乎卑微的祈盼——讓相父能少受些病痛的折磨。這是他作為“劉禪”,一個兒子對父親般的相父,所能做的第一件實實在在的事。他的指腹無意識地、反復(fù)地摩挲著匣蓋上那枚冰涼的黃銅扣環(huán),冰冷的觸感直抵心底,仿佛想從中汲取一絲那個時空的、虛無縹緲的微薄暖意,用以熨帖那顆焦灼不安的心。
輦車穿過寂靜得如同蟄伏巨獸的皇城甬道,駛出巍峨高聳、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宮門,進入了雨后的成都街市。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著天光,呈現(xiàn)出一種冷硬的灰白色,卻映不亮街道兩旁的景象。被雨水沖刷過的店鋪門板,褪色斑駁,顯露出木質(zhì)的衰朽;民居低矮的屋檐下,雨水滴答,如同無聲的淚。偶爾有幾張面有菜色的臉從門縫或窗欞后探出,眼神空洞、麻木,深陷的眼窩里盛滿了被生活重?fù)?dān)壓榨殆盡的疲憊。行人稀疏,步履沉重而匆匆,無形的枷鎖——沉重的賦稅、無盡的徭役,如同冰冷的鐵鏈,深深勒進他們佝僂的肩背,每一步都踏在生存的邊緣。幾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孩童在泥濘不堪的巷口追逐,為一塊沾滿污泥的、半個巴掌大小的粗糲麥餅嬉鬧爭執(zhí),那短暫而尖利的笑聲在空曠、死寂的街道上回蕩,顯得單薄、刺耳,更透出無盡的悲涼。
戰(zhàn)爭的陰云遠在秦嶺以北,戰(zhàn)爭的代價卻早已化為沉重的賦稅與征調(diào),如同這尚未散盡的、潮濕陰冷的霾氣,沉沉地壓在每一個蜀中子民的肩頭,也沉沉地壓在御輦中年輕帝王的胸膛之上,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沉重。他透過車簾狹窄的縫隙,沉默地、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這真實得令人窒息的民生凋敝。這不是奏報上冰冷的數(shù)字,不是史書上輕描淡寫的“疲敝”,而是活生生的苦難,是他治下的子民在泥濘中掙扎求生的圖景!
《養(yǎng)鋒十策》中那些冰冷的條目——“通商富國”欲使蜀錦流光溢彩,換取金帛充盈國庫;“靖邊安民”盼南中商路重啟,邊民不再受戰(zhàn)亂侵?jǐn)_,安居樂業(yè);“法典安民”求吏治清明,冤獄得雪,百姓不再因苛政而家破人亡;“屯田養(yǎng)銳”望漢中、南中沃野千里,倉廩豐盈,士卒飽暖,士氣高昂——此刻,在眼前這幅灰暗、壓抑、充滿無聲吶喊的畫卷前,變得無比鮮活而急迫!這不再是書本上枯燥的條文,不再是穿越者居高臨下的俯瞰和理論推演,這是他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這是他治下的子民在呻吟!是他劉禪必須背負(fù)的如山責(zé)任!是他與相父共同守護的、如今卻根基動搖、岌岌可危的季漢江山在無聲地泣血!
丞相府很快到了。府邸坐落于都城相對僻靜之處,不尚奢華,青磚灰瓦,門庭肅穆,自有一股淵渟岳峙、莊重威嚴(yán)之氣。門前兩尊歷經(jīng)風(fēng)雨、棱角已有些模糊的石獅,在雨后更顯冷硬肅殺,水珠沿著虬結(jié)的獅鬃緩緩滾落,沉重地砸在濕透、冰涼的石階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清晰的滴答聲。留守的丞相長史張裔聞訊,早已率領(lǐng)一眾屬官惶恐地迎出府門,在濕冷的石階前齊刷刷跪伏于地,深色官袍的下擺瞬間被積水浸透:“臣等恭迎陛下!未知陛下圣駕親臨,有失遠迎,死罪!死罪!”聲音整齊劃一,帶著深深的敬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劉禪在黃門侍郎董允的攙扶下,沉穩(wěn)地、一步踏實地步下輦車。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緩緩掃過跪伏的眾人,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審視意味。那目光最終精準(zhǔn)地落在為首那人身上。
張裔,字君嗣,素稱“清警敏達”,是諸葛亮最為倚重的留守重臣,堪稱丞相府的定海神針,總攬后方軍政庶務(wù)。此刻他身著洗得有些發(fā)白、漿得筆挺的深青色官袍,身形瘦削挺拔,如一根歷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卻依舊堅韌不拔的勁竹。雖跪伏在地,那挺直的腰背卻透著一股文士特有的錚錚骨氣與久經(jīng)歷練的干練。面容清癯,顴骨微凸,歲月和經(jīng)年累月案牘勞形在他眼角刻下了細密如網(wǎng)的皺紋,如同風(fēng)干的橘皮,深深淺淺,無聲訴說著經(jīng)年的操勞與難以排遣的疲憊。他微微抬起頭,目光飛快地掃過劉禪的臉龐和全身,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疑與探究——這位陛下,似乎與往日大不相同!那驚疑隨即被更深沉、更熟練的恭謹(jǐn)覆蓋,但他敏銳的目光仍在捕捉著這位年輕天子身上任何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那挺直的脊背,那沉靜卻銳利的眼神,那緊抿的嘴唇,以及……他手中緊握的那個神秘紫檀木匣。
“長史請起。”劉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低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深沉得化不開的情感,“朕非為公事,只是……”他頓了頓,目光越過張裔的肩頭,投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帝國最高行政中樞的府門,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千里關(guān)山,看到漢中軍營中那個在昏黃燈火下批閱軍報、不時掩口壓抑咳嗽的清癯身影?!跋喔笧閲賱冢h在漢中,夙夜憂勤,廢寢忘食,朕……心難安。欲在此處……相父日常理事之處,稍坐片刻,靜思片刻?!蹦莻€“朕”字,在丞相府肅穆的門庭前,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重量和質(zhì)感,它不再是簡單的自稱,而是沉甸甸的擔(dān)當(dāng)與意志的宣告,是一個帝王在精神導(dǎo)師缺席之地,試圖獨立站立的宣言。
張裔連忙起身,動作利落卻不失恭謹(jǐn),如同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陛下孝心,天日可表!丞相若知陛下如此掛念,必深感欣慰!請陛下入府!”他側(cè)身引路,姿態(tài)謙恭,低垂的眼簾下,心湖卻已因劉禪那簡短話語中蘊含的復(fù)雜情感和迥異往昔的氣勢,掀起了陣陣難以平息的漣漪。陛下今日的神態(tài)、語氣、眼神,與他記憶中那位溫和甚至有些依賴、身材顯得胖碩、眼神時常帶著茫然與詢問的少年天子,判若兩人!那份沉靜中蘊含的銳利鋒芒,那份無形中散發(fā)出的、如同山岳初成的威壓,竟讓他這個在相父身邊歷練多年、早已見慣風(fēng)浪、心如止水的長史,也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壓力撲面而來,幾乎要屏住呼吸!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極其隱晦地掃過陛下緊握在手中的那個紫檀木匣——那里面究竟裝著什么?竟讓陛下如此珍而重之,形影不離?那里面之物,是否就是陛下今日如此異于往常的根源?疑慮如同暗夜滋生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張裔的心頭,越收越緊。
劉禪在張裔的引領(lǐng)下,徑直穿過前庭。庭中幾株虬枝盤曲的古柏,在雨后更顯蒼翠欲滴,深綠的針葉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水珠,沉甸甸地壓彎了細枝,偶爾滴落,在積水的地面濺起細小的漣漪??諝庵袕浡旰竽嗤撂赜械那逍職庀⒑筒菽镜姆曳?,卻無法驅(qū)散彌漫在丞相府上空那份無形的、沉重的肅穆與凝重。他步履沉穩(wěn),每一步都踏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走向諸葛亮日常處理帝國軍政要務(wù)的核心所在——正堂。這里,是整個季漢龐大國家機器運轉(zhuǎn)的真正心臟,是無數(shù)關(guān)乎國運的決策誕生的地方。
堂內(nèi)陳設(shè)一如主人離開時的樣子,極致的簡樸中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苛刻的秩序感。巨大的天下輿圖懸掛于正壁,絲帛微黃,顯露出歲月的痕跡。上面山川城池、關(guān)隘險要、河流道路皆用細如發(fā)絲的墨筆精心勾勒,朱砂點染的魏、吳疆域如兩頭猙獰的巨獸蟄伏于北、東兩面,虎視眈眈;而蜀地的山川則被描繪得格外險峻逼真,層巒疊嶂,關(guān)隘重重,仿佛凝聚著整個天下的重量與兇險,也昭示著季漢所處的不利格局。巨大的紫檀木案幾上,堆疊著尚未處理完的文書卷宗,如同幾座沉默的小山丘,無聲地訴說著主人離開后案牘積壓的繁重。一只磨損得厲害、邊緣多處已露出黯淡銅胎的青銅筆山,幾支筆鋒禿了又磨、磨了又禿、筆桿被汗水浸染得油亮的竹桿毛筆,一方墨跡猶存、邊緣被主人長期手肘摩擦而變得異常光滑圓潤、幾乎能照出人影的端硯……每一件物品都浸染著主人的氣息,那種一絲不茍、嘔心瀝血、為社稷燃盡心力直至枯槁的濃烈氣息,幾乎化為有形的壓力,撲面而來,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震顫的沉重感。空氣里,除了熟悉的陳舊墨香和竹簡氣息,還隱隱浮動著一絲若有若無、卻極其頑固的藥味,苦澀中帶著一絲清冽,混雜在墨香中,像一道無聲的、卻無比刺眼的傷痕,無聲地訴說著主人身體的透支與那場曠日持久的、孤獨的抗?fàn)帯?/p>
劉禪走到諸葛亮慣常坐的主位前,沒有立刻坐下,只是靜靜地站著,如同面對著一座沉默的、由忠誠與智慧鑄就的豐碑。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緩緩拂過那冰冷堅硬、卻因長年累月的摩挲而邊緣處變得異常光滑溫潤的案幾邊緣。就是在這里,相父日以繼夜,殫精竭慮。北伐的戰(zhàn)略在沙盤和地圖上推演;南中的安撫政策在文牘中斟酌;嚴(yán)明公正的《蜀科》律法在此修訂;休養(yǎng)生息、恢復(fù)民力的籌劃在此成型……每一次關(guān)乎季漢國運的重大決策,每一次力挽狂瀾的精密部署,都誕生于這張冰冷的案幾之上?;秀遍g,空氣中似乎還回蕩著相父與蔣琬、費祎、董允等心腹僚屬議事時,那低沉而清晰、條分縷析、不容置疑的聲音;回蕩著他深夜獨處時,那壓抑不住、撕心裂肺卻又被強行用素帕捂住、化作低沉悶響的咳嗽聲。這熟悉到刻骨銘心、又因靈魂融合而帶上全新震撼的場景,讓劉禪靈魂深處屬于原主的孺慕、依賴與愧疚之情如巖漿般洶涌澎湃,也讓新加入的意識感受到一種面對歷史豐碑時的巨大敬畏與靈魂深處的劇烈悸動。他甚至能無比清晰地想象到,多少個不眠之夜,相父就是坐在這里,對著搖曳如豆的孤燈,忍受著肺腑間如刀割火燎般的煎熬,用那支磨禿了的筆,蘸著心血,一筆一劃地書寫著季漢飄搖的未來,直至東方既白。